引 子4

引 子4

大宋的一班宰执又慌了,“朝廷震惧,恐其复渡河而南”。大伙就责备李纲,不该尽遣城下之兵去追宗望,现在哪还有兵去抵挡西边一路。

李纲不服,答道:“宗望之师既退,自当遣大兵护送,并无不当。再说当初也不曾想到宗翰能来。且宗翰之师虽来,闻宋金既和,亦当自退,必无复渡河之理。又太行之险,已遣统制官郝怀,领兵三万屯河阳,控扼险道,决无他虑。”

李纲料定宗翰只是想敲诈,他这一路想打到汴京,不那么容易。此时的钦宗,手下有二十万勤王大军可调遣,正是胆气最豪的时候。他也被金人的贪得无厌激怒了,没用人劝,就下了开战诏书,声称“朕唯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这显然是受了李纲立场的影响。

在宣布迎战宗翰的同时,还罢免了议和派大臣李邦彦和曾经担任议和使的李梲、李邺、郑望之的官。又任命种师道为河北宣抚使,进驻滑州,为汴京的屏障。任命姚古为河北制置使,援救高平;任命种师中为副使,增援三镇。

姚古一路不辱使命,顺利收复了隆德,兵进太原。宗翰这才知道大宋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不敢接战,率主力撤了。

东边宗望一路,撤至三镇地面,在准备按协议接收三镇时,三镇诸将一个也不交出政权。宋的跟踪大军又一直盯在后面,他也只好撤离宋境。

大金东西两路大军折腾了一回,寸土未得,都回去了。

可惜的是,李邦彦在被撤职前所提出的建议,仍在执行中,钦宗以金字牌追回跟踪金军的各路人马。其时诸将之兵跟到邢、赵间,与撤退的金军相距只有二十余里了。金人闻宋朝大兵将至,不知多寡,都吓坏了,匆忙逃跑。但是就在此时,班师诏到了,诸将只好率军退回。

李纲听说后,痛惜不已,在钦宗面前力争。钦宗这才有旨,让诸将继续跟踪。朝廷命令前后矛盾,一来一往,耽误了很多时间,但宋军还是在滹沲河追上了金军。不过,这次将士们知道朝廷决策犹豫不定,也就没了心思,不再有出击之意,只是远远跟着护送而已。

金人见此,知道该死的大宋又犯毛病了,都转忧为喜,放胆旁出抄掠,一直骚扰到深、祁、恩、冀一带,撤离速度大大放缓。

能够给金军一个教训的大好机会,就在钦宗的犹豫不决中永远丧失了!

这一时期,经过汴京民变风波,朝政上倒还有所刷新。闹事的时候,李邦彦、蔡懋、王孝迪、赵野为国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出,纷纷上表,乞求罢免。钦宗一开始没答应,但不久便罢去了李邦彦、蔡懋、宇文虚中等人的职务,只给了闲职,把他们逐出了行政中枢。同时提拔了在事变中“有功”的吴敏为少宰,李纲为知枢密院事,耿南仲为左丞。

对待三镇的处置,朝廷的新班子经过商议,做出决定,认为三镇不可割,如有军民为国家坚守不放弃的,即遣使与大金再议,以租赋归大金,领土主权不变,以保祖宗之地。

这个决定,多少保持了一点国家尊严。

叙述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宕开一笔,介绍一下前朝“六贼”的大结局。金军入侵,闹得大宋人仰马翻,这与“六贼”的倒行逆施脱不了干系。钦宗即位后,也知道民意不可欺,便仗着年轻人的一股锐气,先后收拾掉了“六贼”,算是替臣民们出了一口恶气。

靖康元年正月,在陈东第三次上书后,钦宗就对“六贼”开始下手了。先是将朱缅放归故里、王黼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安置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同时将李彦赐死。

钦宗对王黼有私怨,自然放不过他;但王黼是前朝重臣,公开除掉不方便,钦宗就在押解他的途中,命开封府派人将他杀死,取走首级,然后托言为强盗所杀。

京城百姓听说王黼暴死,都欣喜若狂,纷纷涌进他的宅邸中抢劫财物,共抢走绢七千余匹、钱三十万缗。官府对此也听之任之——谁愿意给失势的坏人作主?

几天后,钦宗又下诏,指责梁师成与王黼朋比为奸,贬梁为彰化军节度副使,安置在华州(今陕西华县),押送之日,还没他走出开封府地面,就在半路上赐死。

二月,群臣起而攻击蔡京等人,钦宗顺应众意,分别贬蔡京、童贯、蔡攸三人,另外还籍没了朱缅的所有田宅。

一开始,这几个人的贬所都还不错,都是内地繁华的地方,经朝中大臣一再抗议,钦宗便一次次地将他们贬往更边远的地方。最后,贬蔡京于儋州(今属海南)、蔡攸于雷州(今属广东)、童贯于吉阳军(今海南三亚),命开封府派人押解前往。对于蔡京的族属,凡是做官的一律革职。朝中“六贼”的门生故旧,也都一并铲除。

蔡京在南下途中,恰逢金人指名索要他的三个宠姬,钦宗照准。蔡京只得挥泪与美人作别,做了一首告别诗,无限凄凉。流放途中,蔡京的随从购买饮食物品,小贩听说是奸相蔡京,都不肯卖货与他,还把他的轿子围起来詈骂。州县官也没有办法处置,只能将小贩赶走了事。蔡京在轿内垂泪道:“我失人心,竟至于此!”

到七月中旬,行至潭州(今湖南长沙),蔡京身染疾病,门人也几乎都跑光了。他自知不免,作了一首词,叹道:“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阕下”。当月二十一日,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间,当时的潭州知府深恨蔡京,故意停尸数日不葬,等晒臭了再说。后来由押解之人草草埋葬,连棺木都没有,只用青布条包裹入土。

一代权臣,生前不做好事,自然是没得个好死!

紧接着,钦宗又准备在流放途中要童贯的命。他叮嘱宰执说,童贯狡诈,不能让他脱逃,须派一识得童贯的人,快马追赶,不论在哪里赶上,便就地行刑。宰执推荐了一个叫张明达的人负责完成任务。张明达赶到南雄(今属广东)才赶上,他怕童贯自尽,就派人先行一日去哄骗童贯说:朝廷已经重新起用童大人为河北宣抚使,由于新近将帅不会带兵,还须童大人坐镇。

童贯信以为真,大言道:“朝廷果然少不得我!”第二天,张明达赶到,读完圣旨后,宣布立刻行刑。童贯的笑脸还来不及收起,就乖乖引颈就戮了。

童贯的首级传回京后,在开封的闹市上挂出示众,受万人唾骂。

时过不久,钦宗又有诏,赐蔡攸自尽。而后,又派人至贬所将蔡攸之弟蔡翛和朱缅杀死。至此,“六贼”全部伏诛——自古恶人作恶多端,却都妄想善终,而且还想福及子孙,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现在再回头看,徽宗时代仿佛已很遥远。可是且慢,徽宗在金军围困汴京之前虽然淡出了政治舞台,但是他人还在,心没死。金军一退,“太上皇问题”立刻凸显了出来。

徽宗在东南呆得并不老实,他先是阻止东南勤王之师赴京,又截留了东南运往朝廷的物资,俨然另立中央一般。民间还有传闻说,徽宗已准备好了在镇江重新登极。

钦宗对此非常警觉,恰好又有陈东上书请诛“六贼”,更触及了他的痛处。他曾考虑委派聂山为发运使,赴东南秘密处置蔡攸、童贯和朱缅等。可是李纲怕这么做会节外生枝,就劝钦宗道:“此数人者,罪恶固不可恕,然聂山之行,恐不当如此措置。假使聂山做成了,势必惊动道君皇帝,为陛下添忧;假如做不成,为数人所察觉,万一他们挟持道君皇帝于东南,陛下将何以处之?”

这番话说得钦宗恍然大悟,急忙问道:“那如何才好?”

李纲便趁机献策:“不如罢聂山之行,下诏贬谪童贯等人,并请求道君皇帝除去这几人,早日回京,可以不劳而事定。”

钦宗采纳了这个建议,就未派聂山去,而只是陆续将童贯等人罢官,一步步来清理“六贼”。当“六贼”全部被诛后,徽宗才知道这儿子可惹不起,便写了密信给钦宗,为自己阻截勤王之师和粮饷的事做了辩解,并表示自己“甘心守道,乐处闲寂”,根本就无心再做什么皇帝了。

三月初,又有几位大臣上书,说太上皇在东南花费太甚,闹得鸡犬不宁;且经常发号施令,以至长江以南皇帝诏令反而不行,地方官都不知听谁的好。大臣们请求,应尽快迎太上皇“回銮”为妥。

徽宗也察觉到自己的不检点引起了众怒,只好于三月中旬踏上返京之路。走到南郡(即南阳)附近,便徘徊不进,说要去亳州上清宫烧香,然后直接去西都(即洛阳)。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不清楚。搞得钦宗很头痛。

徽宗每月都有给钦宗的信件,信里必谈及朝廷改革事宜。又给钦宗批示道:“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阳门。”于是,民间就哄传将有太上皇后垂帘听政之事。不久又批示道:“吴敏、李纲,令一人前来。”

谁也不知道太上皇这是卖的什么药,大臣们都说“事且不测”,怕是会有重大事变吧?

倒是李纲看明白了徽宗的用意,他上奏道:“上皇所以欲见臣或吴敏,无他,欲知朝廷事罢了。吴敏不可离陛下左右,臣愿去奉迎,如蒙道君皇帝接见,臣将陈述自围城以来各项事宜,以释两宫之疑,使之决无他虑。”

钦宗犹豫许久,才同意派李纲去迎徽宗,还赐了太上皇行宫的官属一些茶、药等物品。三月十七日,李纲奉命离京。

十八日一早,李纲在陈留县见到了太上皇后坐的船,连忙打出迎接的条幅,跪在道旁。太上皇后派内侍出舱来传旨,表示了慰劳之意。李纲则坚持要面见太上皇后,转达皇帝圣旨。

太上皇后只得让他上船。李纲登船,在帷帘前,向太上皇后报告了钦宗对上皇的思念之意,也讲了自己如何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情况。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滴水不漏。

太上皇后听罢,对李纲大大表扬了一番,而后问道:“朝廷欲令我于何处居住?”

李纲答:“朝廷现将撷景园改为宁德官,供太上皇后居住。”

撷景园并不在禁中,太上皇后大为失望,表示仍想住在禁中的龙德宫。李纲就反复讲述太上皇后住在禁宫于典礼不合的道理,最后说得太上皇后无话可讲。

二十日,徽宗一行抵达南都,有旨于二十一日召见李纲。

召见当日,倦游归来的道君皇帝坐进了用幕布搭建的“幄殿”。李纲上殿奏事,转述了钦宗的孝心与思慕上皇之情,也表达了钦宗愿以天下养太上皇的意思。

徽宗听了,泪流数行下,叹道:“皇帝仁孝,天下所知。”接着又奖谕李纲说:“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为多!”

李纲拜谢之后,拿出两份手札来,进呈徽宗。其一是说,乞望道君皇帝早些回銮,不须再到亳州、洛阳去了,以慰天下之望。另一份是说,臣李纲素蒙道君皇帝教育,擢用于国家艰危之中,得效犬马之力,现在想乞求放归田庐。

徽宗大出意外,连忙再三劝慰——知识分子不能走!继而想起,李纲也是一位老臣了,便问道:“相公以前为史官,因何事而去职?”

李纲对曰:“臣过去任左史,侍候陛下您差不多快一年,曾经不知狂妄,议论了京城水灾事,蒙您恩典,没有遭到斧钺之诛,迄今感戴!

徽宗这才想起来,不仅有些感慨:“当时宰执中有不喜公者。”

李纲接着又奏道:“臣往日论水灾,实偶有想法,说说而已。自古即使是无道之国,水犹不淹其城廓。古语说,天地之变,各以类应;当时水灾正为今日兵革攻国之兆。一般来说,灾异变故犹如人身,病在五脏则发于声色、形于脉搏,善医者能知之。人有病,不是外因使然,而是自身的气在起作用。所以圣人观变于天地,而注意修养自身,由此能保全邦国,而无危乱之忧也。”

徽宗听得入神,认为讲得有道理,接着又问到虏骑围攻都城时,守御的过程是怎样的。

李纲据实汇报了一遍。徽宗对战争的结局有些奇怪,问道:“贼既退师,方渡河时,何不袭击?”

旁观者清啊!这是一个连花花公子都能想到的问题,可是当局者的钦宗就是不敢下手。李纲当然不能说是因为当今皇帝胆小,只得说:“朝廷因为肃王在金人军中,所以不许袭击。”

徽宗听了一怔,随即说道:“为宗社计,岂可复论此?”

李纲不能答话,只在心里窃叹:“这道君皇帝的天资胸怀,真不可及也!”君臣之间的谈话,于是渐渐变得融洽起来。

李纲见气氛不错,就一件一件地对徽宗解释近期的朝政措施,以解徽宗的心头之惑。大概讲了三十件事,而后奏道:“皇上仁孝小心,惟恐有一件事不称道君意。每次得到您的御批诘问,都忧惧得不能进膳。臣在此以平常人家做比喻,好比尊长出门,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强盗劫掠,须当随宜措置。待到尊长将归,子弟不能不惶恐。而为尊长者,正应以其能保田园大计而慰劳之,不应问其细故。今皇帝传位之初,陛下巡幸,适当大敌入寇,为宗社计,政事不得不小有变革。今宗社无虞,四方安宁,陛下回銮,臣以为,应从大处着眼,其他细故,一切可勿问也!”

徽宗有所感悟,说道:“公言极是。朕只随性一问,并无他意。”说完,马上叫人拿出玉带、金鱼袋、古象简,赐给李纲,同时还叮嘱道:“行宫之人得知公来,皆喜。此也是众人之意,你现在就可佩戴。”

李纲推辞不过,只得佩戴上这些宝贝,拜谢后退下,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这次使命,看来开局很顺利。

从李纲在太上皇面前的谈吐应对来看,他不仅具有儒家思想的原则性,同时也把徽宗、钦宗父子的微妙心理摸得很透。让他来充当父子俩的调解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二十二日,李纲扈从徽宗至鸿庆宫烧香。这一天,朝廷派来迎接徽宗的禁卫、宝辇、仪仗等,恰好也到达南都,城里的士庶夹道观看,轰动一时。

二十三日,李纲前来向徽宗辞别。徽宗拿出一篇“青词”稿,请李纲宣示宰执、百官。这是徽宗在传位时所写的“奏天”文稿。

徽宗对李纲说:“本欲往亳州太清宫烧香,因道路被水阻而罢。又欲居西都洛阳,但皇帝再三恳请,也不拟成行。公先归,转达此意,慰安皇帝。”而后,又从袖中那出一封亲笔信,请李纲转交。并对李纲说道:“公辅助皇帝,守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调和我父子,使无疑阻,当书青史,垂名万世。”

李纲感泣,再拜受命。辞别出来,马上写了札子,派人送回京城,把自己跟太上皇的对话奏知钦宗。钦宗看了后,批答:“览卿来奏,知奏对之语,忠义焕然,朕甚嘉之。”

至此,李纲的使命圆满完成。他成功地打消了徽宗对儿子的疑虑,同时也促使徽宗作出了不再干涉朝政的表态。

二十五日,李纲还京,在垂拱殿接受召见。他向钦宗进呈了太上皇的亲笔信,又详细复述了自己与徽宗的问答。钦宗着实夸奖了一番。

李纲还把太上皇帝所赐的玉带、牙简、银、绢等物品开列了清单,要缴纳给府库。钦宗说:“你就留着吧!”

想不到,李纲因受到钦宗的赞赏,却引起了“新贵”耿南仲的嫉妒,两人自此产生矛盾,越掐越厉害。

二十七日,宰执在延和殿奏事,讨论郊迎太上皇进城的仪式方案。耿南仲建议:应该屏除太上皇的所有左右内侍,并在宫门出榜公告,敢留者斩!太上皇进城时,也应派人先搜索一下,然后皇帝的车驾才去郊区迎接。

李纲则认为,迎接上皇应该依照常法,而不必如此戒备;这样做只能示之以疑。李纲说,这里面有一个辩证法,就是:“必欲过为之防,恐却有不可防者。”——还是不要无事生非的好,否则反而真的搞出事来!

耿南仲不服,说:“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亦有所不免。”意思是说,对可能发生的情况,要高度警觉,况且在猜疑方面,就连古人也不可免。

李纲反驳道:“古人虽不免于疑,然贵于有所决断,所以《尚书》里说,要‘稽疑’(对疑难问题进行辨别)。《易经》也说:以断天下之疑。倘若疑情不解开,不就像那个成语里说的‘疑人窃斧’了么?”

耿南仲还是不服,喋喋不休。李纲见跟他说不明白,索性对正在听辩论的钦宗奏道:“天下之理,诚与疑、明与暗而已。诚则明,明则愈诚,诚与明相互作用,可以达到尧舜的高度。疑则暗,暗则愈疑,疑与暗相互作用,其祸患就大了。耿南仲应以尧舜之道辅佐陛下,然而其人暗(心理阴暗)而多疑,所言不足采纳。”

钦宗见李纲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忍不住笑了,而耿南仲“怫然怒甚”。退朝后,钦宗又在睿思殿召见群臣。赐茶完毕,还没等大家说起正题,耿南仲忽然起奏道:“臣刚才遇见左司谏陈公辅,就在朝堂班中。陈公辅乃二月五日为李纲勾结士民伏阙的牵线者,岂可担任谏职?请将他送御史台究治!”

——这是在道理上辩论不过,就要下手整人了,而且用的是“政治正确”的大帽子和“打击同党”的老法子!中国的官场险恶,可见一斑。

他这话一出,皇上及宰相皆愕然。

李纲不能容忍这家伙信口雌黄,一下子来了火,上奏道:“臣刚才与南仲辨论,实为国事,非有私意。而南仲不服臣之言,所以有此奏。伏阙之事,陛下早已鉴察,臣不敢另有看法,但臣以非材,身处中枢,全赖陛下知遇之恩,未能有所补报。臣之素志,只想待贼骑出境、道君太上皇銮舆还阙,然后求归田庐。今日南仲之言若此,臣岂敢留?请将臣送交有司(司法部门),臣愿以身待罪!”

钦宗笑曰:“伏阕那日,士庶以万计,如何勾结?朕所洞知,卿不须如此。”

但耿南仲还是纠缠不已,李纲也来了倔脾气,拜辞了皇上,出了宫就到启圣院官舍去住了,不再回府。又写了札子请求辞职,一连上了十余道。

钦宗皆批答:“封还,不允。”又派了御药官,将李纲“押送”赴朝,然后再“押赴”枢密院办事。

这一场风波,埋下了李纲日后仕途坎坷的伏笔——任你再聪明能干,也万万得罪不起小人!

四月三日,太上皇入国门,李纲以守御使身份迎拜于新东门内,徽宗在御辇上看见了,向李纲作揖致意。

翌日,李纲上朝后,又上表章恳请辞官,求罢去知枢密院事。钦宗亲笔写了手诏数百字,不允。然后又把李纲召至内殿,当面慰谕道:“贼骑方退,正赖卿共度艰难,今欲舍朕,要到哪里去?前事不足介怀,宜为朕少留。”

皇帝辞意恳切,李纲自知担当不起,只好从命。

不久,他应钦宗要求,提出了他对边防事务的八条建议。这些建议,虽不尽然妥当,但总体上条理清楚,数字翔实,可操作性强,显示出了他所具备的宰相之才。

其中比较有见地的,有如下几条:

其一,训练保甲“团练”。李纲说,过去河北有保甲(民兵)五十余万,河东保甲二十余万。但近年以来,不复演习,又经燕山、云中之役,一部分逃亡流失,散为盗贼,今犹存其半。应派专人负责“团结训练”(即团练),蠲免其租税,以作为补偿。其中武艺精者,可授予官职作为激励。如此,平时无养兵之费,有事则无调发之劳。

其二、恢复国家养马制度。自开国以来,国家设立监牧负责养马,在陕西、河东、河北水美草高之地,设立养马所三十六个,近年却废罢殆尽。现在采取的办法是给百姓牧马用地,以民间粗养的马充作军马,官吏也敷衍了事,于是国家再无好马。如今诸军都缺马,应恢复先前的监牧之制,搜罗、购买天下好马。那么不数月间,天下好马就可配备军队。

其三,加强北方险阻。河北塘泺(低洼地)从海边一直到广信、安肃,为险固之地。深不可以涉过,浅不可以行舟,恰好能阻隔胡骑。而近年以来,淤泥干涸,官府为了利于稻田,往往泄去积水,堤防也大部弛坏。这些,都应派专人督治之。

其四,加固州县城池。河北、河东州县城池多有塌陷,应全部修治一遍。而京城附近的城池,不仅要筑城,还要建立楼橹等设施,让官吏、军民有所恃。万一有贼骑深入,因城高墙固,虏掠无所得,只能退走。

其五,减免三镇百姓赋税。河北、河东州县,经贼骑残害蹂躏,民不聊生。应减免租赋,赈济贫民。往年方腊扰乱浙东,朝廷犹免当地三年租税,今日三镇之民为朝廷固守,怎能不给予优惠?

这些建议,如果实施,大宋的国防倒真有可能洗刷一新。钦宗把这些建议发下,让宰执们讨论决定,可是大家七嘴八舌,意见不能统一。结果,绝大部分未能实行。只有减免河北、河东租税一事得以实行,但也仅仅实行了一年。

明知是火坑也得跳进去

贼马既退,道君还宫。这一时期的大宋朝廷,洋溢着难得的祥和气氛。然而,“贼”是怎么退的?人家还能不能再来?就没有人费脑筋去想了。

大臣们在忙些什么呢?意识形态建设。大伙都在建议立东宫、开讲筵、斥王安石、置《春秋》博士,等等。

台谏方面所议论的,也不过是批判蔡京、王黼之党,人事清理无休无止,尽显出中国自古一贯的政治特色。至于防边御寇之策,反而置之不问。

李纲私底下非常担忧,但现在谁还想听“乌鸦嘴”嚷嚷居安思危呢?国情如此,一个人、两个人是没有法子扭转的。李纲现在能说了算的,就是他这个“国防部长”本职内的工作。他与同僚许翰,拟出了一份调发防秋之兵的报告。

宋朝自开国以来虽然崇文抑武,但是民间尚武风气相当盛行,这与我们后人的想象不大一样。当时各州县都有自发的民兵社团,比如“弓箭社”、“刀弩手”之类。此外还有保甲武装,即基层有组织的民兵。李纲准备把这批力量利用起来,防备秋凉马肥时大金可能的骚扰。

这些民间武装力量,在河北、河东和陕西一带,共有二十万人。李纲拟把他们派到要害之地,作为辅助防御力量,这样对金人也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这个建议,实际上完全可行。但是交给宰执一讨论,有人说“不须如此”,于是就搁置在那儿了。

李纲又请示,请准许监察御史以上的朝官,和在外的监司、郡守、帅臣,各自推荐在用武方面有智略的官员,由枢密院登记姓名,量材录用。这一条,钦宗批准执行了。

李纲还上奏道:目前在京步军有十余万,都隶属于“三衙”(中央军事机构),近年不复操练,士卒骄惰。一旦有事用之,才临时派将佐统领,兵将互不相识,难以打胜仗。李纲提议,应由枢密院选派官员,对在京军人进行训练,编练成固定的队伍,以备战时使用。

这一条,起初钦宗批准了,但是殿帅王宗濋等人不高兴。他们认为,兵是归他们管的,现在要交给国防部来管,不是乱了套么,实在有违祖宗制度。国舅说话,自有份量,钦宗于是下诏,此举不再实行。

李纲接旨后,窃叹:“事之难成也!”

这是典型的中国官场特色:一人有热情,众人泼凉水,至于国家是否受益,没人管了。

不久,少宰吴敏又建议,应设置一个“详议司”,专门检查祖宗法制及近年弊政,凡是应当改革者,就逐步实行改革。钦宗一开始也是答应,有诏让李纲、徐处仁、吴敏为提举官,负责这件事。工作刚刚开展没两天,耿南仲便提出异议,一直把这事给搅黄了为止。

吴敏气得上表请求辞官,皇帝又不答应。李纲看不过去,上奏道:“陛下即位于国家艰难之时,应该刷新朝政以慰天下之望。而朝廷懈怠,一日复一日,未闻有所变革,近欲置详议司讨论改革,忽而又罢之。如今边防诸事也很粗疏,物资供应都不能保障。臣以为,对当前爵禄过滥、花费国财产太多者,应稍加裁抑之,以足国用。此事乃为政事之先。”

钦宗被李纲说动,让李纲把改革建议一条一条写来看。李纲于是奏上三十余事,其内容,最主要的有两项:裁减节度使和改革三省吏治。

节度使这一职务,本来是大宋初期优待开国勋臣的,俸禄特厚。因当时人数较少,这项支出也不多。但如今因为血缘、亲戚关系得到这个官职的,一年比一年多,国家不堪负担。李纲建议:今后除有边功者外,都应该换授普通官职,以抑其滥。

另一项改革建议是关于三省堂吏的转正问题。开国之初,吏转官只到正郎职务为止,后来渐渐可以转至中奉大夫了。李纲建议,今宜复祖宗之制。

对李纲的这些建议,钦宗都非常同意,下诏交给三省去办理。

殊不知,李纲的这个“改革建言三十条”可不是一般的建议,拿今天的话说,是触及了改革的深层问题,触犯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

来自反对派的反击,相当的冠冕堂皇。没过几天,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忽然有人贴出公告,白纸黑字写着:“知枢密院事李纲奏请裁减以下各项官职……”同时又在东华门贴出公告,说:守御使司给诸军的“卸甲钱”(慰劳费)多寡不均,皇上特批再补充下发一笔。

李纲闻之,惊骇莫名。这第一个公告,泄露了朝政机密,等于让他成了众矢之的。第二个公告就更是扯蛋,因为守御使司还没开始发放卸甲钱呢!李纲连忙去打听内幕消息,原来是宰执中有人密告皇上说,李纲太得京城军民之心了,怕有所不测,因此用这个方法离间之。

李纲大为忧惧,心想这一来,自己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他正想乞求罢官时,刚好守御使司申请补进“武副尉”(武官职名)二人,上报了一个申请报告,皇上批出的批语里竟有“作福作威,大臣专权,断不可长”之语。

这不是明明白白有所指么?皇帝变脸怎么会这么快?

李纲更加惶惧,立刻在钦宗面前申辩道:“臣在担任亲征行营及守御使司之初,得旨一切可以便宜行事,还发给我空白名告、敕、帖等三千余张,用以奖赏有功将士。自置司以来,仅用了三十一张而已。现在呈报的这二人,乃是携带御前蜡书至太原的士卒,当时臣与他们有约,只要拿到太原方面的回报,就给他们授官,所以今以空名帖给他们授官,并奏闻陛下,乃遵上旨,非专权也。臣处于孤危之地,为人所中伤者不可能只有这一次,因此愿免去现任职务,乞归田里。”

钦宗当然无话可说。他实际上是使了一手极其拙劣的“驭下术”,就是忽然变脸,让臣下摸不着头脑,从而知道上司的厉害。一般的低能领导或者自信心不足的上司,特别愿用此法。

但李纲是什么人?刚刚千军万马里拯救过大宋国运的功臣,怎么能吃这一套?于是,就逼近去问个究竟。

钦宗只好温颜慰谕,说:“偶批及此,非有他意。”

笑话!皇帝做批示,能不过脑子么?李纲解不开心里的疙瘩,遂退居定力院(官员休闲沐浴场所),写了札子递上,待罪乞去。又是接连上了十余道辞职表章,皇上皆批答不允,还派了宦官来请上朝。

李纲见求去不成,索性径自乘船出了通津门,想就这样一走了之。钦宗知道这事闹大了,连忙派宦官去追,要求务必把他宣回。宦官们好不容易追上李纲,挽舟入城。等送到了家,又从外面把门锁上——看你还往哪里走!

翌日,李纲见了钦宗,像教训子弟一样,发了一通牢骚:“人主(皇帝)之用人,疑则当勿任,任则当勿疑。而大臣以道事君(根据原则伺候皇帝),不可则止(不行就拉倒)。今陛下惑于人言,于臣不得无疑(我既没法消除您的猜疑),又不令臣得去(又不让我离去),不知此何也?”

钦宗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李纲“安慰久之”。

其实,这里提出的问题,可以命名为“李纲困惑”。这个荒谬现象,是自古官场、职场中的下级人员总也消除不了的最大困惑。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从来就是领导兑现不了的漂亮话。凡是信誓旦旦说出这话的上级,对下级十有八九是“边用边疑”。你要是干得一般,还不至于有大碍;要是干得出色,抢了领导风头,那“疑”就更大了——疑你不忠、疑你另有企图、疑你有颠覆倾向……甚至,瞪着眼睛疑你能力低下!

李纲很清楚这些,当然感到很受伤。自此多告病在家,每日都想求去,只是未能遂心愿。

——能把一个人的满腔热情化为心灰意懒,这样的机制,大概只是我们这里才有。这种荒谬的机制很神奇;而且它的寿命之长,至今不绝,那就更是神奇了!

我们再来看大宋的外部情况,和平局面并没有延续多久。自靖康元年五月起,很意外地,西线狼烟又起。原来,宗翰匆忙撤军以后,还留下了一些余部,继续在围困太原,攻城甚急。

并且宗翰此时的撤离,也没撤多远,只是退到了云中(今山西大同)

就在这个时候,知枢密院事许翰误听谍报,对形势有误判,认为金军此去,是大规模和大踏步的后撤,因此他强令种师中率部去救援太原。

种师中此时担任河北制置副使,具体任务就是增援三镇。去解太原之围,是他份内的事,但他对宗翰的去向还摸不大准,一时间有所犹豫。

许翰心急,再三催促种师中进兵,并给定了期限,他甚至指责“小种”手握重兵却逗留观望。种师中不愿无端被猜疑,被迫留下辎重粮草,轻装出发,同时约定姚古、张灏两军分道俱进。

很快地,种师中的前锋就进抵距太原二十里的石桥,中军也到达了寿阳的石坑。由于这次行军迅速,金军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很少遇到抵抗。“小种”将军也由此麻痹大意起来,以为金军真的是强弩之末了。

就在这时,种师中接到探马报告说:榆次方向有金兵来袭。“小种将军”起初没当回事儿,以为不过是金军北撤途中的零散部队,岂料来敌却是赶来阻击的金军主力!

宋军骤遇强敌,仓猝应战,局面极为不妙。但“小种”将军不愧是军神,带领部下与金军苦战,五战三胜,并进抵榆次。此时,如果姚古等军陆续赶来,在兵力对比上,宋军就会占极大优势。然而关键时刻,又是内部出了问题。

大宋文武官员中流行的“怕死基因”又起作用了。姚古手下有个部将焦安节,一贯惧敌怯战,他慌报军情,称金军主帅宗翰已经赶到,遂致姚古、张灏两军逡巡不前,未能按照约定与种师中会师。

种师中部陷入重围,在被迫撤到杀熊岭时,再次遭到金军重创。这支队伍打到此时,粮草不足,士气低落,几乎全军溃散。种师中身边最后仅剩百余将士。

但“种家军”的这面大旗,确是名不虚传。“小种”将军身中四创,仍裹伤力战,最终为国捐躯。

此后,金军主力从容回师,在祁县以东的盘陀击溃姚古部,在交城击溃张灏部。宋军首次救援太原的行动完全失败,朝野为之震动。虽然事后焦安节被处斩,姚古被贬官,但已于事无补了。

大宋在西线刚刚获得的优势,一下就丧失了!

军事方面前几日还是精兵强将,咄咄逼人,而今战死的战死,战败的战败,一派灰头土脸模样。而且偏又祸不单行,大宋唯一能让金军胆寒的名将种师道,这当口也因老病罢归。

宋军前线,顿失屏障!

针对这个局势,李纲认为,太原若失,则牵动太大,汴京将更为孤立,还是应派大军再次援救。此外黄河以北,也应以重兵防守,作为京师的屏障。而尚书左丞耿南仲和少宰唐恪,却都主张割地求和。每日朝议,双方都要争论不休。

钦宗还是摇摆不定,对李纲的建议只是一个“容再议”,就撂到一边了。

唐恪与耿南仲视李纲为眼中钉,就给钦宗支了一招:建议任命李纲为河北宣抚使,以替代已经退休的种师道。

这个建议很突兀,连钦宗也甚感诧异。但是唐、耿两人花言巧语,把钦宗给说动了。加之钦宗内心也不愿有个“乌鸦嘴”老在身边絮聒,于是决定让李纲担任河北宣抚使,总领河东、河北军事。

这个任命,若是对一员大将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而对李纲来说,却无疑是推他进火坑。须知,作为文臣提出战略部署,和作为武将亲自带兵打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虽然有的人可以做到文武兼备,但李纲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钦宗在睿思殿召见李纲,向他宣布了这一任命。李纲大出意料,再拜力辞,说:“书生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实非所长。今若为大帅,恐不胜其任,且误国事。”

钦宗只是不许,马上叫尚书省写敕令,要当面授给李纲。

李纲心里很愤怒!他纳闷儿:大宋的朝政怎么没有一天是正常的?只得忍住气奏道:“假使臣不量力为陛下行,也须择日受敕,今拜大将如呼小儿,可乎?”

钦宗答应了,李纲退下后,立刻请了病假,又上了札子乞求致仕,力陈所以不可为大帅的理由,并直截了当地说:“此建议,必出自不容臣于朝者。”辞职报告仍是一连上了十余章,钦宗都批答“不允”,还一个劲儿督促李纲赶快受命。

这时的钦宗,年纪上已是成人,但执政风格却太像顽童。如此关系国运的重大决策,不经大臣讨论,只听个别宰执吹吹耳边风就敢拍板。

那些只顾争权、固宠、整人的丧心病狂者,则充分利用了这套愚蠢的决策机制,上下其手,把权术玩到极致——你的威望高、群众基础好,不能公开打击你,那就用抬举你的办法,哄住皇帝,把你推向必然失败的火坑。整了你,还叫你你无话可说。

钦宗作为最高执政者,虽然比老爹有所作为,也能注意纳谏,但面对李纲这样功高震主的大臣,私心里还是猜忌,“疑其以军民胁己”。所以,把李纲外放出去承担巨大风险,是这个小器君主的必然所为。

这场令人憋气的闹剧,引起了朝中正直之士的抗议。以耿直著名的台谏官余应求、陈公辅等相继上书,认为李纲不应离开朝廷。陈公辅说:“李纲儒者,不知军旅,领兵必败。”又言:“李纲忠诚鲠直,异于众人,为大臣所陷。他日成功亦死,败事亦死。”他还用至为沉痛的语气,对钦宗强调说:“李纲死何足惜,宗社存亡为可虑焉!”

钦宗一概不听,反而认为这是台谏官在为大臣游说,统统予以罢斥,把他们赶到川陕去监督工商税务。此后,台谏再无敢言者。

事已至此,这个帅,到底挂还是不挂?李纲面临十分艰难的选择。这时有好心人对李纲说:“李公可知皇上所以遣行之意乎?此举决非为边事,而是欲借此撵走李公,则京师之人无话可说。李公你若坚卧不起,谗言者就会更加放肆,说你欺君。皇上一旦震怒,将有赐死之祸,奈何?”

李纲听了,竦然一惊,心想:与其死于小人之谗,还不如死于敌寇之手!于是起而受命。

钦宗见李纲态度转变,很高兴,亲手抄录了《裴度传》赐给李纲。这一举动,又显出他单纯的一面,他是真的把李纲看做能一举剿灭敌寇的神人了。李纲怕就怕这种过高的期望值,连忙上札子,做了详细解释:“吴元济以区区淮蔡之地对抗唐室,与金人强弱完全不相类比,而微臣我也不足以达到裴度万分之一。以裴度来衡量臣,实在不伦不类。”

这道札子还谈到了执政用人的根本问题:“诸葛亮《出师表》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君子小人之间的事,与用兵之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而诸葛亮之所以专门谈及,是因为寇乃外患,有可扫除之理;而小人在朝,危害根本,难以清除,其患有不可预测者(指亡国)。君子小人之不两立,从古已然。陛下嗣位之初,正遭金人入寇,宵旰忧勤、厉精图治,思刷前耻,可比古帝王勤俭之德。然而君子小人犹混淆于朝。小人奸诈成风,未遭罢黜,陛下应留神观察。此事重大,应先于攘逐戎狄。朝廷既正,君子扬眉吐气,抵御外患则不难也!”

这话也不知钦宗听没听进去。反正李纲同意挂帅了,钦宗便下诏好一通表扬。

这个河北宣抚司的差事,其实并不好干,直属的兵马只有两万人,战马又奇缺。

李纲为此上奏道:“戎事以马为先,今乏马如此,无以壮军容。昔日唐朝天宝末年封常清出师,幽蓟人观之,见其军容不整,皆叛去。今臣出师,安知不如此?战马一事,所系国体,非小事也。事迫矣!请搜罗京城民间马匹,按价补偿,可得数千匹。”

钦宗同意,让李纲写个报告上来。但是没过多久,就又发文给开封府说:“宣抚司搜罗马匹,事属骚扰,可不再施行。”这不知又是听了哪个捣乱者的谗言,李纲惟有窃叹而已。

马不行,兵力也不够。宣抚司的二万人,共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五军中,又有两军是李纲管不到的。前不久捷胜军在河北叛变,左军已被派去前方招抚。此外右军属刘韐统辖。这个刘韐,是新任命的宣抚副使,系唐恪所推荐,李纲起初并不知道这层关系。

在将领安排方面,朝廷又任命解潜为制置副使,以取代姚古;任命折彦质为河东总管,与解潜带兵驻扎于隆德府。

这样,宣抚司直接统领的兵力,仅有一万二千人。这点儿人马,在西部战场上,作用微不足道,想靠李纲出马扭转战局,前景可想而知。

既然朝中小人不是真心想让李纲去立功,那么就不会让他心情愉快地走。李纲向朝廷请拨银、绢、钱各百万,作为宣抚司的开办经费。耿南仲阴阳怪气地说:“当今国库空虚,连皇上也要节衣缩食,每餐饭只有七十道菜,何来如许闲钱?”最后只批下来二十万。

此外朝廷给的期限是六月二十日启程,但各项琐事一时根本办不完。李纲为此忧心忡忡,请求延缓行期。

钦宗问也不问,只批了八个字:“迁延不走,岂非拒命?”

李纲心中惶惧,知道又是唐恪之流在背后捣鬼,连忙写札子呈上,解释之所以不能按期出发的原因。写着写着,他来了气,忍不住在札子中质问道:“陛下前以臣为‘专权’,今以臣为‘拒命’,现在是派遣大帅解重围,而以‘专权’、‘拒命’之人为之,无乃荒唐乎?愿将臣的任命一并罢去,另择陛下所信之臣委派,令臣得乞骸骨(退休)。”

写完,连同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宣抚使三项任命敕书,一起缴纳了上去。钦宗见了,也不恼,只是统统封还,又几次派宦前去宣召李纲。

李纲入见皇上,说自己之所以为人所中伤,仅仅缘于二月五日士庶伏阙一事。今日奉命出使河北,就无缘再回朝中了!

钦宗吃了一惊,说:“卿只为朕巡边,完事便可还阙。”

李纲苦笑一下,奏道:“臣之行,无有复还之理。昔日范仲淹以参知政事身份外出,安抚西边,过郑州见吕夷简,说到只是暂时出来办事。吕夷简曰:‘参政岂复可还。’其后果然。今臣以愚直不容于朝,假如臣出行之后,无沮难、无谤谗、无钱粮不足之患,则进而死于敌手,臣之愿也。万一朝廷抗敌之议不坚,臣不能有所为,臣自会告之陛下,请求罢去。陛下也应体察臣之孤忠,以全君臣之义。”

钦宗听了,又很感动。二十五日,特地在紫宸殿宴请李纲,又赐御筵于琼林苑为李纲饯行,大大奖赏了一回。李纲既然已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其余的也就不计,决定按期出发。即使不测,也不过是死在沙场而已!

他犒赏三军,号令将士,并首次行使宣抚使大权,下令斩了贪生怕死、谎报军情的裨将焦安节,以激励士气。第二天,就慷慨出师了。

忠臣的命运:不被整死就算不错了

七月初,李纲带兵进抵河阳。一路上看到边防设施的废弛之相,令他心惊,忍不住写了札子谈这个问题。他说:“京畿一带的汜水关、西都(洛阳)、河阳等地,原本都是战略要地,但眼下城壁颓圯,急需修治。今日修复虽晚,然而努力为之,尚可及也。”

路上他还望拜了前代皇帝诸陵,心有感触,上奏道:“臣率师出巩、洛,望拜诸陵寝,潸然流涕。祖宗创业守成,于今二百年,圣圣传授,以至陛下。适逢艰难之秋,戎狄内侵,中国势弱,此正是陛下尝胆思报、厉精求治之日。愿陛下研习祖宗之法,一一推行之,进君子、退小人,不要听到利口善言的就信,不要看到小有才而无君子之大道的就用。专心致志,益固邦本,以图中兴。上以慰安太庙之灵,下以为亿兆苍生之所依赖。天下幸甚!”

原来,早在李纲“陛辞”(告别皇帝)那一天,曾经特别向钦宗反映了唐恪、聂山的为人。李纲看到钦宗对这两人任信之笃,深怕他们误国,所以在这个札子里又再次提醒。

钦宗的批答很有礼貌,内有“铭记于怀”之语,但能不能做到,就不一定了。

我们看李纲对钦宗的态度,即便是血缘关系,也不过如此了,真是做到了千叮咛万嘱咐。所为者何?还不是怕这年轻皇帝胡闹,丢了大好江山。这样铁了心的忠臣,到哪里去找?就因为李纲不善拍马,耻于阿谀,结果无论费了多少心血,无论有多大的功劳,无论群众何等拥护,在钦宗那里,地位就是比不上善于奉承的一班小人。

本来,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完善了唐以来的科举制度,为大宋源源不断地培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官员。这其中,不乏正直之人。他们本应是体制的中坚,长治久安的保障,但是皇权制度在总体上却容不下这些忠贞之士,总要排挤、打击、甚至翦除这些正人君子,哪怕因此损害了制度本身也在所不惜。

这种可悲而可笑的背谬现象,一直延续到晚清,当腐朽的国门再也挡不住新思潮源源涌入时,终于导致体制内的知识分子整体的觉醒——他们开始动手掘这种荒谬体制的祖坟,从此掀开了现代中国壮阔的一页。

回头再来说李纲的备战。他在河阳驻留了十余日,训练士卒,修整器甲,而后进抵怀州(今河南沁阳)。李纲自出师之后,就下了禁令,要求士卒不得扰民,如有抢夺妇人金钗者,立斩不饶;有捡拾百姓弃物者,黥面发配;有逃亡者,捕获皆斩。以是之故,这支队伍军纪颇严,无敢犯者。

面对金军的铁骑,李纲也动了克敌制胜的脑筋。他认为,步兵临阵,抵不上战车的威力;金人以铁骑奔冲,非战车不能制之。他的部下有个叫张行中的,根据这个思路,制作了战车式样图。这种战车,两竿双轮,前面蒙着皮革,在车上使用刀枪很方便。每车用甲士二十五人,执弓驽、枪矛、盾牌,立于两侧与敌格斗。战车结阵而行,金军铁骑遇之皆逃遁。

李纲见这东西好用,就下令赶造了一千多辆,每日督促军士演习,就等防秋之兵集中之后,以谋大举。

却不料,朝廷忽然降旨,命令以前所征调的防秋之兵“悉罢减之”。李纲闻讯后,又惊又怒!河北、河东的二十万民兵如果都不让征调,那还能防什么秋?

他上了一道内容很长的奏疏力争,其大略为:今臣受命出使,离开朝廷之日不久,朝廷就尽改前日诏书,所征调之兵,罢去大半。倘若金人聚兵,两路入寇,将何以应付?征调诏书下时为四月,当时已通报三省,若不同意,何不即止?今已七月,远方之兵皆已在道,半路召回,又与今春相似。一年内两起天下之兵,中道而两止之,天下将会如何议论?臣恐朝廷自此不复能取信四方,而将士离心矣。抗金大事,宗社安危所系,却且行且止,有同儿戏,臣窃痛之!

李纲强烈要求,各路人马请按原诏书调集,决不能误国事。

奏疏上去,毫无动静。李纲心急,又再次上疏道:“防秋之计,臣前奏之已详,现再为陛下论述朝廷不可失信之重要。昔周为犬戎所侵,常以烽火召诸侯兵。恐诸侯之未必至也,举烽以试之,诸侯之兵大集,知其试已,皆怒而归。其后,真举烽,无复至者。去冬金人将犯阙,诏起勤王之师,远方之兵踊跃赴难,至中途而寇已议和,有诏止之,皆愤惋而返。今为防秋之计,又起天下之兵,远方之兵皆已上路,又复召回,将士卒伍怎不离心?以军法勒令诸路起兵,又以寸纸罢之,恐以后有事再召集,无复应者矣!”

钦宗那里,还是不加理会,但几乎每天都有御批,催促李纲赶快去解太原之围。

李纲只得领命,召集刘韐、解潜、张灏、折彦质、王渊、折可求等将领,在隆德府举行军事会议,约定七月二十七日诸路进兵。

在名义上,李纲可以节制诸路军马,可是他手下的这一批宣抚副使、制置副使、察访使、勾当公事等,个个都直接受御前指挥,奏事可专达朝廷,进退不受李纲约束。宣抚司徒有节制之名,一纸空文而已。

李纲为此上奏说:若节制不专,恐误国事。

朝廷这次倒是下了文,明确李纲有权指挥约束诸路军,但诸将一如既往,只听皇上一人的,李纲也无可奈何。

本来兵就少,又是一盘散沙,此次去解太原之围,前程实在可忧。但朝廷宰执只以为太原城外金兵不多,这么几路人马压上去,何愁事不成?

李纲清醒的声音,倒显得像老太太的唠叨,多余。

可叹,类似这样的历史,曾重演过很多次——在疯子充斥的世界里,惟有清醒者才像个疯子!

现在李纲直接指挥和配属名下的这几路人马,比过去种师道部控制的队伍,实力上要差上一大节,且在彼此关系上又不相统属,没有一个总的控制系统。几路人马只是约期出征,倒像是关系松散的联军。这样的军事结构,一投入实战,恶果立见!

各路按期出师后,先是解潜部与金军相遇于南北关,转战四日,双方杀伤相当。后来金军增兵,解潜部力不能胜而溃败。刘韐、王渊、张灏、折可求等部,皆逗留不进。其后,张灏又违反节制,派遣统制官张思正率军收复文水县,旋即又为金军夺回,张思正部死伤数万,完全溃败。

兵败如山倒,其余宋军随即被各个击破。唐恪推荐的刘韐,未经过一战,所部即因恐慌而溃败。此外,折可求部也溃败于子夏山。至此,诸路军全部瓦解,前线局面不可收拾!

李纲在军中接到败报,又气又急,身体不支而病倒,紧急中向皇上写了一道奏疏,痛陈节制不专之弊。他说:“我军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我孤军,不如合大兵由一路而进。”

正在此时,范世雄带领湖南兵开抵前线,李纲即荐范世雄为宣抚判官,打算与范会合,亲自率军出击;但朝议又发生变化,一纸诏书下来,严令不许轻易进兵。

原来,宋军出师不利后,朝中主和舆论立刻占了上风。早先宗望撤军出境后,宋廷就派了王云、曹曚出使金军营中,与金军商议说:三镇军民不肯割让,宋廷可否交纳当地租赋以代替割地。就在李纲援救太原不利时,王云、曹曚返回汴京,告诉钦宗说:金军方面基本同意这个方案。

其实,这不过是金军的一个缓兵之计,并无诚意。但大宋朝廷深信不疑,和议立刻成了主旋律,尤以耿南仲、唐恪调子唱得最高。他们甚至主张:金军态度松动,如果交纳租赋谈不成,就以割地做筹码,和议一定可以成。

在这个大背景下,钦宗才下诏,令宣抚司不得轻易进兵。与此同时,议和使者奔走于道路,一派热闹。

金军的一个谎言,就牵着大宋君臣乖乖地跑了。总体战略一变,人事也跟着大翻盘,原先主战派与主和派的均势一下就被打破。不久,徐处仁、吴敏罢相,唐恪取而代之;许翰罢同知枢密院事,聂山、陈过庭、李回等得以进用。

对吴敏的打击还不止于此。言官们又提起了徽宗内禅的旧事,指责吴敏当初主张徽宗让位,是秉承蔡攸的密旨。还说当初他任门下省侍郎,也是蔡攸矫诏为之。这一盆污水泼过来,吴敏简直就是“六贼”的余孽了!

众所周知,在朝中,吴敏即是李纲的密友,又是李纲的政治同盟军。所谓“李纲是蔡攸一党”的舆论,就从这里而来。当初力挽大宋颓运的吴敏,现在却一身都是错了,被贬为散官,安置于涪州(今四川涪陵)。

消息传来,李纲惟有叹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历代志士,总也走不出这正不压邪的怪圈。罢!罢!罢!事已至此,再做努力又有甚用?他在军帐中抱病而起,写了札子呈上,乞求罢官,不想和低智商的人再玩了。

朝局的这个巨变,跟那位鬼精灵的唐恪有关。起初,唐恪打好主意,要把李纲设法排挤出朝。李纲一走,再对付徐处仁、许翰、吴敏就好办了,“可以计去之”。这三个人一除掉,李纲自然也不想留,朝廷也就清静了。唐恪的阴谋进行到现在,一步一步,几乎全部实现。皇帝,成了由他牵线的木偶。

李纲连递几道辞呈,钦宗还是降诏批答不允。李纲就再次上奏,力陈自己才能不济,又得了“昏愦之疾”(视力和听力出了问题),不免职的话,一定会误国事。他怕钦宗还是不批,就提起了离京前与钦宗之间“不负君臣之义”的约定。

一旦朝廷决策有变,我就一定要退!——这是李纲事前说好了的。钦宗无语可对,于是,任命种师道为同知枢密院事(国防部副部长),负责巡边,与李纲交割宣抚司事务。前线事务还是交还给了老将军,让李纲暂时赴阙,先负责一下黄河沿岸的巡视防守之职。

李纲还是不想干,又连上表章,乞罢知枢密院事(国防部长),只在本官尚书右丞职位上致仕(退休)。

这一本上去,见效了。九月初,李纲在回朝途中,行至封丘县,得到尚书省的札子,说有旨免去李纲本兼各职,贬为观文殿学士、知扬州。

李纲随即上奏辞免,说即便是这个知府官衔,也不敢当。他还上疏特别说明:“臣所以辞官,并非惜命怯敌,而是事有不可为者,难以虚受其责。宣抚司的兵,至今还有若干没调用的,今屯驻在某处;朝廷拨给的银、绢、钱若干,还有皇上特别拨给的银若干,除支付官兵伙食钱并犒赏外,其余皆留在怀州,有帐可查。臣既罢去,担心的是不知内情者诬臣丧师费财,请陛下派人核实。另,臣以为金人狡狯,谋虑极深,和议怕靠不大住,一旦士卒散心,国家将无法御侮,则天下之势去矣!臣从此不再参与国事,现冒死将意见上达。”

不久,果然有人弹劾李纲“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竟归纳了十大罪。于是李纲被再贬为保静军节度副使,于建昌军(今江西南城县)安置。

在朝诸公如此逼李纲,用心是多方面的:一是撵走这个不识相的,落得耳根子清静,大家可以照常享福;二是替金人出气,以增加和议成功的保险系数。所以他们不把李纲打压到底,是不可能住手的。

很快,朝廷又因李纲上疏为自己辩护,有诏责备下来,说是“退有后言,以惑众听”,再谪宁江(今重庆奉节)待命。

昨天的国防部长,这会儿几乎是到了山穷水尽处了。

唐恪仍不解恨,因为没把李纲整死,犹恨恨不已。倒是耿南仲老练一些,安慰道:“待和议一成,金人不来犯,李纲必永不见用,只能老死穷荒而已!”

李纲对此,一笑置之。他说:“进退者,士之常,此不足道。只是国家艰难,宗社危急,扶持天下之势转危为安,几近成功,而为庸懦谗言者坏之,实为可惜也!之所以天道未回转,生灵未有休息之期,乃命运之行,自有数也!”

他接到贬谪令之后,欣然就道,自建昌经长沙,奔赴川陕。

也是天意留君子,走到荆楚一带,正逢荆南为“寇贼”(农民起义队伍)所据,道路梗塞。李纲得以在半路稍事歇息。当时汴京再次被金军铁骑攻围,朝廷与地方累月不通音讯。

上次京城被围时忙得焦头烂额的李纲,这次在纷乱时期反而得到了一段闲暇时间。他从行李中取出一年多来收到的御笔内批,及自己起草的表、札、章、奏原稿,让随行的笔吏按顺序编好,以这些文件为参考,提笔写了一部《靖康传信录》,给后代留下了一份极为珍贵的史料。

大宋天倾地陷都是自己作的孽

李纲在贬谪路上走走停停,随着官职与贬所一步步降低,他也在不断改变行程。

旅途多艰,他却重新焕发出士大夫的飘逸之风。最初,于九月下旬赴任扬州途中,在无锡两游惠山,与弟弟对酒啸咏,不无慷慨。停留一日,即闻有贬谪建昌的消息,当日即命车队过虎丘,临剑池,月夜漫步松江长桥,与亲友告别。

而后,渡钱塘江,经严陵瀨,从衢州的三衢山入江西,途径上饶、弋阳,于当年十二月抵达建昌。

在建昌,又闻有谪宁江之命,随即又乘船由临川至豫章(今江西南昌),与故人同游翠岩寺,此后一路经过筠阳、上高、宜春、萍乡、醴陵,遍游名山名寺,最后抵达长沙。

这一路的旅程,有的是他第一次被贬沙县时就游历过的地方,有的更是童年时到过的地方,令他顿生“半世重来若浮萍”之慨。

在长沙,他游览了岳麓寺,看到了大量唐人手迹。当时正值暮春时节,李纲诗兴大发,壮志幽怀,尽发于诗赋之中。

在信州道中,他咏月色:“皓魄半轮横道左,清光千古照江南。”

行至江南,他吟梅花:“江南为客见江梅,似为行人特特开。”

在建德开化寺,他题壁道:“残腊未曾看雪舞,劲风何事扫云屯?”

这些,都还见出他并不沮丧,且有打压不灭的磊落气。而另外一些诗句,则可见出他另一面的心情。

在弋阳道中,他感叹:“卧龙三顾今寥落,抱膝空为《梁父吟》。”

夜宿江村时,他叹息:“片言无补空来往,赢得萧条两鬓霜。”

在山间驿站,他夜不能寐:“久旅怀家归尚远,暮烟残照宿邮亭。”

这些,又分明透出一股彻骨的悲凉气!

贬谪途中,失意之时,人最容易怀旧和反思。古人寿短,人生七十古来稀,李纲的年纪已渐渐有了向晚的意味。回首人生,一路黯淡;莫不成,最辉煌的,就是在汴京城头箭矢如雨的那几日?

第二年(靖康二年)春,他在长沙因路途不安全而受阻,却意外地得到一个消息,钦宗忽然“良心发现”,恢复了他的官职,任命他为资政殿大学士、代理开封知府。

难道昏君忽然变聪明了?还是天道终于回转了?

都不是。

是其间发生了天崩地解的大事——金军再次“犯阕”,兵锋进抵京城脚下。

汴京这次没有了李纲做城防司令,城外金军围得像铁桶一般。京师与外界的道路、消息完全中断,孤城一座,命若残阳,还能支持多久?一切未卜。

李纲受命之后,立刻抛却了所有的个人恩怨,亲率湖南勤王义军入援京师。

靖康二年四月初,李纲手把令旗,雄风再振,率大军从巴陵(今湖南岳阳)登船,顺江东下。

长风皓月,楚天寥阔。四十五岁的李纲屹立船头,听江风拂动战旗猎猎,心事如月夜般浩茫……

而今宵小当道,国事没有一天如人意,奸佞乱政于内,强敌启衅于外。大宋,真到了要覆舟的那一天了么?

他不敢多想,只想着此次入京,重返朝堂是小事,只要事有可为,一定率全城军民,再次重创宗望这个没有记性的武夫!

可惜,李纲的这番雄心壮志,到底还是落了空。

船行虽速,世事却比浪上飞舟变迁得更快!

那么,是什么事让李纲的壮志落了空?我们从头来看——

历史上皇权体制存在的最大问题,不单是少数人说了算、多数人无发言权的问题,而是国家实际上只由几个人在说了算!整个国家的命运兴衰,都是由不到十个人的小团体所决定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欲望,代替了万千苍生的选择。

如果百万汴京军民能说了算,那么李刚当然是大宋军事首脑的不二人选。但是耿南仲、唐恪、聂山等七、八个人看不惯李纲,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们想到也就能办到。在皇权体制下,这种不顾民意的事,往往百分之百得逞。

民族脊梁,国之干城,他们随便安个罪名就可以撵走。撵走了以后,局势会不会因此恶化?民心会不会因此涣散?这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

他们要的是——朝堂上只准看到我们的人。

逼走李纲后,耿南仲、唐恪之流便可弹冠相庆了。这是一群脑子很成问题的高官,去冬今春大金两路大军折腾了一回,未能得到大宋寸土,今秋岂能平安无事?汴京以北,近来因宋军新败,河防十分松弛,耿南仲等却全不在意。

防务不管,孤悬西部的太原他们也不打算管,反正三镇是打定主意要割了,生死随他去。只是把拒绝献城交割、苦待援军的太原守将王禀,晋升为“建武军节度使”了事。

如此的倒行逆施,使河北百姓大起恐慌,“皆渡河南奔,州县一空”!

大宋的窝里乱,大金从来是明察秋毫的。你想以妥协换和平么?那不是千秋大梦?靖康元年八月,天气一凉,大金看准了大宋要兵没兵、要将没将,完全按去年的模式,以宗望、宗翰分领东西两路大军,从大同、保州南下,名义上是武装接收三镇,实际上是要直捣汴京!

大宋朝廷的小儿们,没有了李纲,看你们拿什么拯救自己?

铁流如注,势不可当!宗翰军猛扑业已弹尽粮绝的太原,在外围修垒筑堡,断绝交通。太原军民饿极,以弓弦、皮甲、树皮为食,苦撑不降。

至九月初三,终于不支,城破。王禀仍然率军民巷战不止,身中数十创,最后投水殉国。城中军民,也大半战死。

烈士血染征袍,宰执醉生梦死。这样的情形我们后人并不陌生!

金东路军此时也抵达真定城下。这里的守军大多去援救太原了,城中仅有守军两千。知府李邈、守将刘翊率军民誓死抵抗,其间三十多次向朝廷求援,均无答复。坚守四十天后,不幸城破,刘翊战至力竭自尽。

知府李邈被俘,拒不接受伪职,连宗望都叹道:“其人高节不可屈致!”后被送往燕京囚禁,因不屈而被杀。

前线形势极为险恶。虽然现在金军还在三镇地面上,理论上这里已不是大宋领土,但焉知他们会不会越境而来?老将种师道正在病中,见势不好,急召刚刚组建的四道都总管府派兵勤王。

那个不知好歹的钦宗,反而怪种师道多事,以议事为名,将老将召回汴京。种师道抱病匆忙赶回,到京不久,就不幸病逝了。

大宋朝堂上的酒囊饭袋,对境外虎视眈眈的金军,竟然视为友军一样可靠;对各地激于忠君大义赶来的勤王军,就像见了苍蝇一样厌恶。

当时南道都总管司和陕西制置司两路人马,受老种之命赴京勤王,耿南仲闻讯后却大惊,速令返回原地!他说:“和约已成,金人自会守约。两军不战,勤王何益?再者京师缺粮,大军集于城下,朝廷将何以堪?”

乱臣贼子的道理,从来比唱的都好听。金军已经南来,送上门来的勤王军却不要,不知这帮混蛋在打什么主意?

主和派首脑之一的唐恪,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他问耿南仲:“勤王之师,理应罢废,然而金人倘若来攻,何以应付?”

耿南仲大笑:“差矣!屯大军于城下,岂非更易遭金人猜忌?今尽解勤王之师,以表我守约之诚信,且割让三镇,金人为何还要兴兵?”

这套卖国理论,说得唐恪茅塞顿开:“相公高明,三镇割之,诚不足惜!然百官中定有异议,不可不防!”

耿南仲对此早有谋划,他说:“太原、真定已失,三镇不数日将尽归金人。割让与否,虚名而已。百官亦厌恶战乱,谁肯务虚名而召实祸?且李纲不在朝,彼辈又能如何?我辈数人,定则定矣!”

几个烂人在朝堂之上,把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可惜世事并不如他们所料。金军的步伐并未因大宋的忍让而停下来。西路宗翰军又接连攻陷汾州(今山西汾阳)、平定军(今山西平定),战火就要烧到钦宗鼻子底下了。

钦宗被几个奸人蒙在鼓里,看不透金人的用心,还想以三镇税钱做交换条件,换取金人罢兵。他派刑部尚书王云,作为议和使跑了一趟,但金军只是要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其余免谈。

钦宗慌了,在尚书省召见大臣商议。唐恪、耿南仲之流按照既定思路,提出“以三镇换和平”的主张,态度坚决。右谏议大夫范宗尹,甚至当堂大哭,苦苦恳求。

钦宗只得派尚书左丞王寓、康王赵构作为议和使,去金营谈判如何“以三镇换和平”。王寓不肯干这卖国的勾当,以辞官拒绝受命。钦宗就将他贬官,换了知枢密院事冯澥与赵构一块儿去。

就在大宋君臣手忙脚乱之际,时间已到十一月中旬。西路金军又连克平阳府、威胜军、隆德府、泽州,一直打到了黄河边;东路金军也已进抵黄河北岸。两军对汴京城的钳形攻势业已形成!

大宋的灾难又降临了!

钦宗慌忙派宣抚副使折彦质,率军十二万前去阻截。

宋军开到黄河边,依河为阵,于南岸连营立寨。此外还有李回率精锐骑兵一万多人也赶到,一时旌旗蔽空,军声颇壮!

金西路军统帅宗翰折腾了快一年,这次是第一次跃马登上黄河岸。他放眼一瞧,吓了一跳,对部下说:“南军十余万人,胜负难料,不可轻易渡河!”

他的部将洛索,是个仔细的人,向他献计道:“依末将看,南军人数虽多,然而营列不整,旗帜紊乱。可将我全军战鼓集中一处,通宵擂击,且吓他一吓!”

宗翰半信半疑,依计而行。

入夜,金军将千面战鼓列于河岸,拼命擂击,并间杂着吹起慑人心魄的胡笳,闹腾了整整一夜。

次日凌晨,宗翰连战袍都顾不得披,策马跃上河岸,再放眼一看,呆住了——南岸十余万宋军,竟然被一夜的鼓声惊溃,跑得一干二净!

战争史上再没有比这更搞笑的了!

宗翰差点没笑岔了气,他对宋军最后的一点敬畏之心也消散了,命令前锋从孟津抢渡黄河。到十一月十五日,全军过河,进至汜水关。大宋的地方官员、驻军一哄而散,毫无抵抗。宗翰军更加神勇,不战而下西都洛阳。

钦宗君臣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但朝堂之上,战和两派意见仍在争执。尚书右丞何栗急了,一句话点破要害:“三镇,国之根本,奈何弃之!金人诡诈多变,安能守信用,今割亦来,不割亦来!”

钦宗被点醒,这才明白当前局势的要窍所在,急命紧闭京师城门,所有文武官员一律上城防御,又下诏四道总管,赶快发兵勤王。可怜那些勤王之师,来回折腾,有如现代的长跑运动员。

同时也要在谈判桌上争取时间,钦宗又派了王云、赵构出使宗望军中,谈判割让三镇事宜,以迟滞金军攻击步伐。派了冯澥、李若水赴宗翰军中,谈判割地事宜。耿南仲还使出卖国绝招,叫使者带去三镇地图和户口册,他料定金人自然会见好就收。

但是这时的金人,已经不是三镇就能喂饱的了。他们又像年初一样,派使者到开封,一张嘴谈条件,就是要吃下大宋的全部河北之地!

东路的割地使赵构等人,到了河北的磁州(治所在今河北磁县),方知磁州的知州兼河北义军都总管宗泽,已经率领军民击退了金军的进攻。城中军民告诉赵构,金军在这里碰了壁,已经绕道过了黄河。他们劝赵构不要北上,而应以亲王名义,起兵南下勤王!

赵构未置可否,暂留磁州,后来又被相州的知州汪伯彦请到了相州(治所在今河北临漳)暂避。

面对纷乱如麻的局势,钦宗知道,只能退到底线了,让出河北,先保住汴京,今后才能有一口气喘。否则,亡国就在眼前!

他又派出了第二批重量级的请和使。耿南仲出使东路宗望军中,聂山出使西路宗翰军中,不仅同意割让黄河以北,而且马上由使者陪同去办理所有的交割手续。

钦宗在国书中,把自己和父亲徽宗痛骂了一通,表示完全接受金人以黄河为界的条件,“一一专听从命,不敢有违”。

他又给河北各地军民下了一道诏书,劝告自己的人民投降:“今割河北与大金,见诏书,州县各开大门,迎候交割。百姓今后虽居大金之界内,但生计如常,又何分南北?”

很难想象,这样无耻的文字,竟然出自一道堂堂的国家命令!

但是,令耿南仲之流感到意外的是,那些被国家抛弃的人民,比国家的主宰者们更爱这个国。割地使无论在河东还是在河北,都受到当地军民的坚决抵制。

聂山陪同金使赴河东,在绛州(今山西新绛)城下喊话,让守城官员赶快开门投降。城内军民怒不可遏,开门冲出来,将聂山与金使活活打死!

耿南仲陪同金使到了卫州(今河南汲县),卫州军民闭门不纳。他与金使只得在城外客栈中留宿。半夜,有一股军民冲出城外,要劫杀割地使和金使,客栈四周一片火光和喊杀声。耿南仲被惊起,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狼狈逃出,上马狂奔。跟他一起来的金使,也自顾自逃命去了。

老贼耿南仲无路可去,想到相州的知州汪伯彦是自己多年老友,到汪那里还不至于被百姓打死,于是,就投奔了相州。进城后,闭口不再谈割地之事。日后,这个老贼因祸得福,因为拥护康王起兵勤王有功,摇身一变成了“主战派”。

还有一个唐恪,留在京城没有出去。一日,他随钦宗上城巡视,军民一见这君臣俩,气不打一出来。对皇帝还多少留了点儿情面,对唐恪则恨不得食其肉。军民们捡起砖瓦,朝着唐恪就是一顿猛砸,打得他鼻青脸肿、披头散发而逃。

跑回相府,他就再也不敢出门了,上表称病辞职。

钦宗现在似乎知道了,正是这几位爱卿误了天下大事,于是将唐恪免职,任命抗金态度比较坚决的何栗为相。

可是这何栗毕竟只是个书生。钦宗让他马上去金营求和,这位新宰相竟然紧张得两腿发抖,连马都上不去了。

钦宗见状,不由长叹,险些喊出声来:“李纲爱卿何在?”种种刺激,使得他翻然悔悟,彻底放弃了求和幻想,派人持蜡书(秘密文件)赴相州,委任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中山知府陈亨伯为元帅,汪伯彦、宗泽为副元帅,尽起河北之兵入援汴京。

但这个转弯,来得太晚了!十一月二十三日前后,金两路大军同时开抵汴京城下,完成了铁壁合围。

次日,钦宗派人持他的诏令秘密潜出城,召李纲回朝,任命为开封府尹,负责京城防守。可是这时,李纲正在千里之外的荆楚,就是飞也一时之间飞不回来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军开始攻城,先后猛扑通津门、善利门和宣化门。自此,每日石矢如雨,杀声震天。炮火所到之处,楼橹尽为之摧!

割地缓兵计策的失败、金军进展的神速,使钦宗连逃跑的念头还来不及浮出,就被困在城中了。他的花花公子老爹徽宗,也没来得及跑,一块儿成了瓮中之鳖。

屹立中原一百七十年的北宋,败亡之日已为期不远。

徽宗、钦宗两代皇帝造的孽,到此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国事如天,他们朝三暮四犹如儿戏;民意如沸,他们可以闭目塞听视若无物。亲小人、远贤臣,昏聩到极点。怎么能把自己的根基挖得更快,就怎么玩。他们的“家天下”,不亡,可能吗?

直到敌人的刀架到了脖子上,才想起来有个大忠臣李纲,这不是让天下人的心都寒透了!

可叹,笔者最近居然看到有一位旅居澳大利亚的华人,在国内一份公开出版的历史杂志上信口开河,说北宋的灭亡、二帝的受辱,忠臣李纲要负主要责任!

一个连基本史实都没搞清楚的人,只因到了澳大利亚,就敢对着祖宗胡说八道,真是无知者无畏到了极点。下面,就引一段他(或她)的谬论来看看,诸位也好开一开眼界——

其实,中国人的英雄观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于利益、结果的道德评价。只要是好人,哪怕做愚蠢的事情、后患无穷的事情也都是正确的,对人不对事,将道义高尚作为判断一切的标准。不是一种利益判断,而是一种道德判断。如宋代李纲是史家公认的大忠臣,但研究也表明他还是个“术疏机浅”的大蠢臣,在金兵围城之前坚留皇帝在京,结果导致两宫被掳,宋室险些覆亡——我们的历史总是充斥着奸臣卖国、忠臣误国的荒谬故事。

——雪儿简思(澳大利亚)

载于四川《国家历史》

2008年3月上旬刊

面对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文字,我很难相信他是否具备了评判历史的入门资格!

不知这位华人的“研究表明”所本为何?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讲的就是:汴京在第二次被围中不幸陷落,恰恰是因为历史上有一位重要角色缺席——他就是被这位无畏先生称为“大蠢臣”的民族英雄李纲!

在我们以往的历史研究中,既膜拜过“决定论”的原理,又狠批过“英雄史观”,因此,人们印象中北宋的覆亡、汴京的陷落,都是由一些宏大原因所致。但是,经我本人的“研究表明”,从最直接的原因来看,不见得是那么必然和无可逆转。

汴京此次陷落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没有李纲!

由什么人来充任“城防司令”,在兵临城下之际,关乎存亡。

汴京作为国都,如果扛住了金军的第二次围困,那么“北宋”这个概念在历史上就不会出现。如果金军再次无功而返,那么汴京的第二次保卫战,就决不会演变成令我们千年不忘的“靖康耻”!

历史对于这个合格的城防司令的要求,是既要有操守,也要有能力。

卖国的一派虽然下去了,但这次主持城防的宰相何栗,也不是什么理想人选。前面说过,他虽主战,却是书生,在战局万分紧急之时,仍饮酒赋诗,以示闲暇。而负责国家军务的同知枢密院事孙傅、任签书枢密院事曹辅,也都是一样。

金军攻城甚急,这几个书呆子也是着急,孙傅忽然想起一位能击退金兵的神人来。

此人名叫郭京,是禁军龙卫兵的副都头。

孙傅是如何认得这人的呢?原来,有一日,孙傅翻阅丘浚的《感事诗》,内有一句是“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读后,不禁对三位仙家人物产生神往,就托殿帅王宗濋满京城地找,结果,真的找到了郭京和另一位。

这个郭京,是个胆比天大的主儿,口出狂言,说自己能施“六甲法”,掷豆为兵,保证生擒金将宗望和宗翰,而且仅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即可!

孙傅大喜,把他一层层向上引见。结果从何栗到钦宗,都对这位郭大侠深信不疑,马上封了成忠郎,赐金帛数万,让郭大侠自己募兵。招兵的条件无问老少、不问武功,只选年命合六甲者,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郭大侠还放出风来说:“攻城不急,此兵不出!”看样子,他是培养了一支战略总预备队。

不过,这支神兵的主要构成部分,不少就是街头的混混儿,其战斗力如何可想而知。朝中有识之士对此忧心忡忡,惟有何栗、孙傅等自以为计。

这个郭京大侠的出现,是大宋的一个命数,不久我们就可以看见。

宋军在城里的将领范琼和姚仲友,还算是两员猛将,他们率领守军与敌厮杀,毫不退缩。

这又是一次大国命运的总决战,攻守双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宋代的科技水平,为中国古代最高,其弩、炮等装备堪称世界一流。以床子弩为例,下有木架,两翼各有机械转轮,上中下叠放三张强力弓弩。使用时,由数名大汉扳动转轮,以机械动力将三张弩一起拉开,瞬间同时放箭。其威力之大、发射之速,现代人很难想象。

金军的攻城部队也是一流,用的都是机械化装备,有火梯、云梯、编桥、撞竿、鹅车等,从城头到城下,立体式地进攻。这些机械运动灵活,自身防护也很好,矢石灰火皆不能入。

汴京城下,展开了一场世界级的攻防战!

钦宗到底是个二十岁的男儿,既然跑不掉,那就豁出命来干吧!他在雨雪天气中披甲登城,,以御膳赏赐士兵,自己吃大兵的伙食,极大地激励了士气。

范琼甚至来了蛮劲儿,率军杀出城去,烧了金军不少营寨。守城将士还经常趁夜缒下城去,东放一把火,西杀几个人,打骚扰战。

从这个时候的局面看,大宋方面从上到下的抗敌决心,甚至比第一次围城时还要高涨。但是随着仗一天天打下去、天气一天天地恶劣,情况也就一天天地严峻起来!

时间进入闰十一月,天气暴寒,雪雨纷纷,士兵冻得握不住兵器,甚或有冻死者。金人也感觉到了战况胶着与寒冷的巨大压力,自闰十一月初三开始,攻势昼夜不断。他们再也禁不起一场无功而返的远征了。

这边钦宗也知道,国家存亡系于一线,便放出了“今当死守社稷”的狠话。与上次被围困相比,朝中没有主和派掣肘,他的态度积极多了。

可是,翘首期盼的勤王军却还是迟迟不到。城中军队有七万人,经过了一段激战后,减员十之五六,仅剩三万余。面对金军骤然加强的攻势,城内人心焦灼,不知如此下去还能撑多久。所幸,此时南道总管张叔夜率三万人马入京,连战数捷,守军士气为之稍振。

几天后,东道总管胡直孺也率师来援,却不料在拱州(今河南睢县)遭金军截击,兵败被俘。金军押着胡大帅在汴京下示威,城内军民无不沮丧!

初九日,金军在护城河上大规模垒桥铺路,守军奋力抵抗,万箭齐发,击退了金军。

二十二日,范琼率千人出战,不幸渡河时冰层破裂,五百人淹死,士气大挫!

二十三日,大雪漫天,厚积数尺。金军攻势甚猛,动用了所有的攻城机械,直抵通津、宣化二门之下。

二十五日,暴雪仍未停,金人趁寒急攻。大宋君臣知道,最后决战的时刻到了!钦宗诏令,所有士卒全部登城防御。

这时候,战时宰相何栗忽然想起:郭京不是还有一支战略总预备队没用么?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他再三催促孙傅,赶快把神兵派出去御敌!

孙傅找到了郭京。这郭大侠躲了多日,知道今日躲不过去了,就硬着头皮调集了他的七千多“神兵”,准备赴战。但是。他提出要求,要让守城士兵全部下城,不得窥看他作法,而后命人突然打开宣化门,让七千神兵一拥而出。

郭京本人则与张叔夜大帅端坐城头,等候战果。此外,还有数千有头有脸的官绅,登上了城头,引颈跷脚,静候佳音。

这神兵果然气势不凡!不一忽儿,就有人来报:神兵已夺得金人大寨。片刻,又有人来报:已夺得金军人马千余。

其实,这都是想当然耳!官场流行歌功颂德,小兵们也学会了这一套。拿想当然的东西来哄大官儿,一般总没错。

而实际情况是,神兵一出,金军铁骑确实是向两翼略收缩了一下——因为好戏马上要开演!

金军大概一开始也很惊讶,不知这垂死的大宋请来了什么天神。但是战场经验丰富的女真武士,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金军骑兵随即从两翼冲出,一顿狂砍,七千神兵立刻缺胳膊断腿,尸积如山。

郭京见骗局露了馅儿,说了一声“我须下去亲自作法”,便率余众溜出城门,逃走了。

城内宋军慌忙关了城门。经此一败,守军意志完全崩溃,城上人马虽众,但无人愿意再战,纷纷弃城而去。城上的官员,也顿时作鸟兽散。

金军则奋勇争先,一鼓作气把旗帜插上了宣化门。这个缺口一开,大批金军涌上城墙,次第攻占各门。不久,就全部占领了四壁的城墙。

巍巍汴京,宣告陷落!

在战乱中,统制官姚友仲等一大批官员和宦官死于乱兵之中。张叔夜率兵力战,身负重伤。溃散的宋兵一旦失去纪律约束,就到处抢劫、放火。汴京城火光冲天,通宵达旦;百姓哭声震天动地!

尽管有这样的屈辱,但是仔细翻拣历史的残页,我惊异地发现:汴京这座城,同时也堪称“中国古代的斯大林格勒”。所不同的是,军队虽然溃散了,百姓仍没有屈服,抵抗并未停止。汴京百姓的坚贞不屈,令金军恐惧,一时未敢下城,而是向宋廷再次派出了议和使。

城内民众不甘亡国,纷纷自发结队反抗,杀死金军的议和使。几天内,前往官府领取甲胄与兵器的,先后有三十万人!宰相何栗也还算尽到了职责,仍在组织民众巷战。

严格来说,金军慑于汴京民众的反抗,根本就没敢进城!

但是,钦宗的意志已经崩溃了,他决心投降。宗望、宗翰对太上皇徽宗耿耿于怀,也很瞧不起他,指名要徽宗前来军营中议降。钦宗不忍,坚持要由自己出面来承受这一屈辱。

十一月三十日,钦宗带着何栗等人前往金营,在刀锋之下谈妥了投降条件。宋廷向金称臣,同意割让河北全部土地,收缴民间武器,还要付给金军犒劳费——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

谈判结束,钦宗回城,看见站在风雪中等他归来的父老,忍不住失声痛哭:“宰相误我父子!”

这个优柔寡断的年轻皇帝,到最后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他虽然决心屈服,但大金统帅却没给他好脸。投降的事,也进展得很不顺利,两河一带的军民,除了石州(今山西离石)一地之外,其他各州县军民都拒绝交割,坚守城池,寸土不让。

交给金军的犒劳费,一时很难搜刮足数,宗望等人极不满意。靖康二年正月初十,金人叫钦宗赴金营,当场将他扣押,声称财物不凑足数,就不放人。

可怜的钦宗赵桓从此一去不复返。

余下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宋处于一种奇特的无君主状态,原来的朝廷机器还在运转,但一切都听命于金军的两个武夫。

搜刮民间财物的工作,在“自治”朝廷的催逼下,加大了力度,甚至妇女的钗钏在一两以上的,都被搜走。

百姓恨金军入骨,纷纷要求官府发给兵器,要与金军展开城市游击战。但是官府现在已成了听命于大金的“维持会”,当然不准。百姓就私自打造兵器,半夜偷袭敢于下城抢劫的金兵,据史载“掩杀甚多”。

到二月初,宗望、宗翰看大宋皇帝实在太窝囊,就起了意,索性废掉另起炉灶算了。于是迫令张邦昌为帝,废徽、钦二帝,将皇室子孙及后宫等全部收入军中扣押。

三月初七,张邦昌称帝,建立伪“大楚”。到四月初,大宋的二帝、后妃、太子、宗室、大臣、宫女等共七千余人,被金军分批掳掠北去,同时金军还带走了大批金银财宝和工匠、倡优。

这个史称“北宋”的王朝,就此烟消云散。

三月二十九日,风雨如晦,二帝坐上牛车在黎明时启程。北行的一路上,宋俘受尽苦楚和屈辱,女眷们更是如堕地狱。几经流转之后,二帝被安置在大金的边境小镇五国城,先后死在那里,据说连骨殖都未能归葬故土。

北宋终结这个时刻,钦宗曾朝思暮想过的李纲,此时走到了何处了呢?

当汴京陷落时,李纲还在被贬的途中,还没有走到第二个贬谪地建昌。当二帝作为俘虏出发时,李纲正在岳阳组织勤王军,八天之后,这支队伍就登上了东下之舟,急赴京城。

古代交不便,信息传递缓慢,战时的音讯就更加不灵。烽火连三月,汴京到底怎么样了,谁也说不清楚。

五月初,当运兵船驶至繁昌(今属安徽),李纲得到赵构大元帅府的传檄,才知道“都城不守,二帝播迁”。他呆了一呆,随即号啕大哭,几欲气绝。

离开京城才不过半年,天怎么就塌了!

南京拜相从头收拾旧河山

汴京陷落,二帝被掳,伪“楚”登台,大宋的路,原本也就该走到头了。大概是炎热的夏季气候救了大宋一命。一到天气刚热起来的三、四月之交往,宗望和宗翰就先后匆匆北撤了。

女真人在北地生活惯了,惧怕中原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苦夏,终其一朝,对大宋的实际领土要求,只到黄河以北,而且两次割地受阻后,都没有认真执行。

女真主子一走,被强行扶起来的伪楚政权,毫无民意根基,立刻处于风雨飘摇中,几乎连一天也难以维持。

此时的大宋臣民,心中还有一个耀眼的希望,那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

赵构的被推出,是钦宗在最后关头做的少数好事之一。靖康元年闰十一月,汴京危在旦夕时,钦宗就派阖门祗侯(官职名)秦存,携带蜡诏前往相州,给了赵构这一个无比威风的任命。

秦存见到赵构,从头发里取出蜡诏,赵构当场宣读,在场军民无不流涕!

十二月初一,大元帅府在相州正式成立,初时即有兵五万。赵构的手下,还有宗泽、张俊等一批强将,实力不算弱。

大元帅府几经辗转,最后落脚在济州(今山东巨野)。赵构所辖的官军与各地来投的义兵,与日俱增,不久就号称百万,完全可以左右当时的局势了。但此时钦宗已投降金人,他怕大元帅府的兵马轻举妄动,影响他个人的命运,因而对赵构的行动多有制约。

百万大军就这样屯集在济州一带,不得施展。

靖康二年的一、二月,残破的大宋其实还有强大的民心可用,钦宗当初若能单骑逃出汴京,形势也会大不同。但是他的脊梁骨已经彻底断掉,情愿退出历史舞台,去做异邦孤魂,而把光辉的位置让给康王赵构。

赵构听说“大楚”建立,二帝北行,不禁大哭。副元帅宗泽带领万人驻扎在澶州(今河南濮阳),闻讯后立刻引兵进至滑州(今河南滑县),准备渡河截击,劫回二帝。这一举动,吓得回撤的金军晚间一度连火都不敢生。

但宗泽的行动,其他勤王军并不响应,最终只得作罢。

大元帅府内,耿南仲、汪伯彦之流,见最佳的政治投机时机到了,都力劝赵构称帝即位。他们甚至以“天命”来忽悠未来的皇帝,说“靖康”二字,本身就含有“十二月康王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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