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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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昌这边,金人一走,即如丧家之犬。他知道金人靠不住,也有心作出不忘旧朝的姿态。

原宋臣吕好问趁机逼迫张邦昌,将“大宋受命之宝”的玉玺呈送赵构,同时还在相国寺前的小巷中,奇迹般地找到一位宋哲宗时被废的皇后孟氏,迎入皇宫,上了元佑皇后的尊号。

总之,从汴京各方势力传来的信息,都是催促康王尽早即帝位。赵构终于心动,跪受了伪楚大臣谢克家送来的印玺,打发谢赶快回汴京去筹办登极仪式。

宗泽也于此时赶到济州,建议赵构可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因为此地是赵匡胤的封王之地,地理居中,漕运发达。

在这种形势下,张邦昌被迫宣布退位,把自己降为尚书左仆射(左相),率百官上表请赵构即位。孟氏这位“传奇皇后”干脆手书一纸命令,公告天下,说赵构已经是大宋新皇帝了。

这是非常时代的离奇事。新皇帝本人对此倒尚未认可,等到韩世忠、刘光世等一批将领来投之后,他感觉自己实力已经够了,才正式同意即位。于三月二十一日从济州出发,二十四日到达南京。两天后,张邦昌也从开封赶来,在赵构面前伏地痛哭,只求一死。

此时金人还有相当大的威慑力,赵构尚不敢轻动,安慰了这个家伙一通,也没问罪。

五月初一,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官署登极,改元建炎,由此成为“南宋”的第一个皇帝,史称“高宗”。

宋高宗因为《岳飞传》的缘故,在我们中国,可谓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同时由于冤杀了岳飞的缘故,总体上是个负面形象。但我认为,就他即位前后的这一段表现看,可说是相当稳重,办事节奏把握的很好,各方面因素也都考虑得很周到。

在金军攻克汴京之后的险峻形势下,他既遵循了钦宗的意旨,低调地积蓄了力量;又不惧金人的威慑,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果断即位,从而延续了大宋的国柞,总还算难能可贵。

在他搭建起来的班子里,黄潜善为中书侍郎,汪伯彦为同知枢密院事,原兵部尚书吕好问为尚书右丞,宗泽为龙图阁学士、知襄阳府。这基本都是拥戴有功的人。

对钦宗重用过的李邦彦、吴敏等人,则以“主和误国”的罪名,给贬了官,发配到地方上管制。

对前朝的重臣,只有两位是例外,不仅没贬,还给了很高的位置。一是张邦昌;高宗认为他“知几达变,勋在社稷”,特别给予优待,后又进封为太傅。另一位是李纲;高宗觉得新班子的威望不高,镇不住,就任命李纲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就是宰相了。并且,还叫他马上就赶来应天府。

对这两人的任用,朝中有些议论。对张邦昌,早在钦宗时期,朝中就有一批“邦粉”,现在都想为他说好话。中丞颜歧上奏说:“张邦昌为金人所喜,虽已为三公,更应该加同平章事”。也就是说,只加了荣誉衔还不够,还应让他参与朝政。

黄潜善、汪伯彦也是曾经的“邦粉”,所以对李纲很排斥。颜歧也主张:“李纲为金人所恶,趁其未到任,应罢之!”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高宗看不过眼去,出面干预说:“如朕之立,恐怕也非金人所喜!”

看来,如史书上所论:“李纲之用舍,系一时之轻重。”不过,也是李纲的命不好,这次他被高宗看重,本应大大施展一番的,却仅仅因为突然走红而得罪了黄、汪等一批“藩邸旧人”。从此屡遭暗算,仕途又遇到了新的坎坷。

颜歧为了达到阻挠李纲上任的目的,索性把自己写的奏章原稿,派公差直接送给李纲。这些奏章共有五道,高宗一道都没批。里面的内容都是说:李刚不应为相,给他一个讲筵官(皇帝老师)的闲职就不错了,等等。把这样的文字拿给李纲看,就是想让李纲知难而退。

再说李纲率军到达繁昌,忽闻首都失守的噩耗,竟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带来的勤王军,不可能就地解散,那样的话,大多数人都将陷于没饭吃的困境。同时士卒也都不愿被遣返——本是豁出一条命出来的,怎能垂头丧气地回去?

经过考虑,李纲决定北上投奔大元帅府。无论如何,这还是一个大宋仅存的中央政权。

船到太平州(今安徽当涂)时,又得到高宗“登大宝”的公告,令李纲悲喜交集。钦宗对李纲,到底还是有知遇之恩的;徽宗到后来,对李纲也颇有故人之情。两位天子北去,一个时代结束,李纲的心情不可能不复杂。

继续前行不久,他得到消息说:前方不远处的金陵,被叛乱的士兵卒所占领。叛军们囚禁了大帅宇文粹中,反了!他们滥杀官吏居民、劫掠官府,焚舟船无数,士民财物被抢劫一空。虽然后来被招安,但贼性仍然不改,常带甲横行,杀戮如故。

李纲立刻写了一份文告送去,要求他们听自己节制,加入勤王军行列。叛军们慑于李纲大名,都表示愿意解甲,听候收编,但仍然不大老实。

李纲抵达金陵后,与负责当地事务的转运使李弥安联手,诛杀了叛军首恶者三十六人,其余徒众千余人交由有关武官统辖,为百姓除了这一害。

在金陵,李纲向高宗上表庆贺,同时上书论时事,纵论宣和末年以来对金策略的失误。他说:自古中国对付夷狄之患,不过三策,即战、和、守而已。我方如果城池坚、人心固,则可以守;我方如果士卒勇、形势利(地势有利),则可以战;我方如果辞理直、威力强,则可以和。

这就是说,讲和,也是要靠资本的。在能打败敌人的条件下谈和,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真髓。

李纲分析靖康年间的失利,说,那是因为既不战、又不守,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只是向敌人乞怜,希望敌人有惻隐之心,怎么能成?就好比盗贼进室,翻箱倒柜,竟然毫无阻拦,他下次怎能不再来呢?

这一篇《上皇帝封事》的奏疏,足足写了七八千字,折算成现代汉语,大概有两万多字的分量。足见李纲对高宗“拨乱反正,以图中兴”抱有极大的希望。

李纲离金陵,率军北上,在途中看到公告,才知道自己被任命为宰相。当初康王赴金营为质之前的慷慨,给李纲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即位后又对自己寄予如此厚望,思之,不禁“感极而继之以泣”。

到了泗州,整个局势有了变化,有诏令各地勤王军均停止前进,解散回归原地。李纲舍不得解散义军,就把从湖南带来的和在金陵收编的兵都留在泗州,自己只带了数百人的护卫队,赴南京上任。

过去,尚书省不知李纲已率军前来,给李纲的文件,都是发到湖北的。他们得到李纲在金陵的奏疏,才晓得李纲已经近在咫尺了。于是,关于新的任命与皇上欲召见的札子,很快就直接送到了李纲手中。

与此同时,李纲收到的还有颜歧派人送来的奏稿。颜歧的这个搞法,非常不合官场常规,在中国古代史上极为罕见。当官儿的,一般都很稳重,儒家熏陶下的官场就更是如此,但是事情一旦涉及利益,官员立刻就能变成泼皮!

李纲看了以后,倒是明白了:自己被任命为相,是高宗的“乾纲独断”,外廷大臣则是多有反对的。

这时有人劝他说:“不如就留在此地,不去算了!”

李纲哪里会被这几个小儿吓倒,他说:“国家艰危至此,岂是臣子避嫌疑、自爱惜之时!皇上对我知遇如此,得一望清光,推心置腹,即便将来退归田里,死且不朽。颜歧之言,何足恤?”

话刚说完,宫中又有使者前来催促李纲快行,说皇上决定赐御筵于金果园,由黄潜善主持宴会,吕好问、汪伯彦也出席。

李纲不敢受命,连忙写奏疏推辞。

走到南京近郊,龙图阁学士兼侍读董耘来见,说起前些日子高宗派人持御书,前往湖北迎接李纲,书信上写有“学究天人,忠贯金石。今日百姓之命,急如倒悬,若非不世之才,何以成就大事”之语。李纲听了,更是感激流泪,马上就起身赶往行宫。

在南京城门外,黄潜善等三位执政亲自恭迎。他们告诉李纲,御筵已按李纲的意思免了,先请回馆所休息,暂以城北的一处官衙为宰相府第。

歇息了不大一会儿,高宗就派人来宣召。接见是在由知府衙门临时改建的行宫里举行的,这天,恰好是高宗登极满一个月。

见了高宗,李纲做了述职,说话间不禁涕泗横流,高宗也很感动。

李纲在奏对时,首先表示了两个意思,一是他对大宋百官没有气节表示了愤怒:“金人迁劫二圣之后,派奸臣传命,废灭赵氏,而立张邦昌,伪号大楚。在京侍从百官,北面屈膝,奉贼称臣,没有一人死节。自古夷狄之祸中国,未有如此者!”

二是表示:中兴大业,责任全在陛下和宰相,而自己力量微小,不足以报答知遇之恩,望皇上收回成命,将宰相改授他人。

高宗这时初即位,头脑还相当清醒,他说:“朕知卿忠义甚久,在靖康时,出力甚多,为同僚所不容。朕当时曾进言:欲使夷狄畏服,四方安宁,非以李纲为相不可。今日朕孑然一身,有赖卿左右扶持,共度艰难。此意已决,你就不要推辞了!”

李纲见对话的气氛很好,就提出了颜歧奏稿的问题——他要把障碍尽量消除在萌芽状态中。李纲说:“假如颜中丞认为,臣之才能不足以任宰相,那还可以;但是说臣为金人所恶,所以不能为相,这我就不明白了!金人与赵氏为仇敌,赵氏之臣为金人所喜者,必有能得金人欢心之处。对这样的人不提防,反而要用为相,则自古卖国者,都可为忠臣了!”

高宗听了笑笑,说:“颜歧是有此言。朕已告之:如朕之立,恐亦非金人之所喜者。颜歧无语而退,此不足虑。”

接见完毕,高宗就派人陪送李纲到都堂开始办公,又命三执政也都到都堂聚齐。

次日,有旨让新班子奏事,对于殿中。李纲与众执政奏事完毕,又留下来单独奏对。他对高宗说:“自古人主(皇帝),惟论一相。相得其人(宰相人选得当),则朝廷正,而天下之事成;相非其人,则朝廷乱,则天下之事废。”

这是千古至理。中国古代的皇权体制,实际上是皇帝与宰相班子共治天下的集体领导机制。宰相的为人,确乎影响巨大。以往的历史研究者,往往为“封建专制”这个概念的表面意义所制约,忽略了宰相在中国历史上的巨大作用。

李纲说这些,还是想辞职,他不想再做一回被人诬陷的政治箭靶。

高宗告诉他:“朕决意用卿,非在今日。社稷生灵,赖卿以安!”——这个问题,就不用再谈了。

李纲内心感激,但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他说:昔日管仲对齐桓公说过,君主往往有几大毛病,一是不能知人,二是知而不能用,三是用而不能任(虽然用你但不能重用),四是任而不能信,五是能信而又以小人参之(利用小人给你掣肘),这都是有害于霸业的。

李纲回顾了自己在靖康时期因为“愚直好论事,为众人所不容于朝”的往事,提出要求:“如今后臣再次孤立,望陛下详察管仲‘害霸’之言,留神于君子小人之间,使臣得以尽职,虽死无憾。昔日唐明皇欲用姚崇为相,姚崇进言十事,皆中一时之病,大多施行,后世赞美之。臣慕其为人,今也有十事上达,请陛下选择可行者批准施行,臣乃敢受命为相。”

“你说吧,无妨!”高宗答应得很痛快。

李纲说的这十条,实际是他的施政纲领,显是在赴南京途中,已有过深思熟虑。其一曰:议国事。李纲认为,中国抵御夷狄之法,无非“战——守——和”三个层次,基础是要能战。靖康末期,这三样一样也不行。而今日要战,力量也是不足,所以决不可议和(那样只能自取其辱)。不如以守为国策,等待政治修明,士气重振,再议大举。

其二曰:议巡幸。陛下您刚即位,一定要去汴京拜一下太庙,以慰人心。汴京暂时不可居,则可巡幸各地。根据战略地理的轻重,可先去长安,再去襄阳,最后去建康。

其三曰:议赦令。祖宗在登极时,赦免令是有一定法度的。前一段赦免张邦昌伪官,所有罪官一律复职,太过泛滥,必须改正,应按法律赦免。

其四曰:议僭逆。张邦昌身为国家大臣,临难不能死节,而挟金人之势,易姓建号,南面为帝。其后不得已才奉迎皇上,朝廷尊之为三公,不当。应正典刑(杀掉),垂戒万世。

其五曰:议伪命。国家有大变故,鲜有死节之士,反而是奉贼旨、受伪官者不可胜数。昔日唐肃宗在安史之乱后,对受伪命者以六等定罪,今应仿照之,以激励士气。

其六曰:议战。军政久废,士气怯懦,应刷新纪律,赏罚分明。

其七曰:议守。贼情狡诈,势必复来。应在江、河、淮沿岸布防,扼守要冲。

其八曰:议本政。多年以来,政出多门,纲纪紊乱,应归政于中书省,重建朝廷尊严。

其九曰:议责成。靖康年间大臣升降太速,根本看不出政绩来。应审慎择官而久任,督促其踏踏实实做出政绩。

其十曰:议修德。皇上初应天命,应注意修养“恭、俭、孝、悌”之德,以副四海官民之望,努力中兴。

这十条,每条李纲在阐述了主旨之外,都有详细的解释,条理分明。

高宗接过“议十事札子”,放置在座位上,和颜悦色地说:“待有空细读,有应当施行者,一定批出来。”

高宗看了半夜,第二天批出来议国事、巡幸、赦令、战、守五项,其余五项留中不发,没批。再过一日,李纲与执政共同奏事,君臣共同讨论已批出的五项。对这五项,高宗基本照准。惟有赦免令一项,说是既然已全部赦免附逆官员,再追回成命很难。不过高宗肯定了以后选官,要优先选取忠诚者,并叫刑部把所有附逆者的名单列出,按照等级逐步复职,不搞一风吹,多少表示一点儿惩罚。

李纲见高宗之所以留中五项、批出五项,其中是有些名堂的,于是又单独留下来,上奏道:“留中五事,其中本政、责成、修德三事,不是具体事项,自应留中。惟议张邦昌僭逆、议受伪命臣僚二事,皆为今日政事之大者,望早做处分。”

高宗所扣住的议僭逆、议伪命两项,正是李纲认为中兴大宋必须要做的两件事。这并不意味着他钻了道德的牛角尖,以“政治正确”大帽子党同伐异。他之所以坚持惩治叛变行为,是与一个长远考虑有关的。

目前的南宋,从表面看起来,是继承了北宋的法统,并未易帜。但实质上与北宋在国力上有了天壤之别。过去,北宋是天朝大国,辽金再怎么强,也是化外藩邦。而今,金与南宋分庭抗礼,宋只有半壁江山而已,几乎是一个偏安政权了。

李纲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恢复”。他认为:若要恢复河北河东,就要打掉精英集团内的怕死情绪与投降倾向。如果整个上层精英毫无国家荣辱观,遇敌则降,不肯抵抗,且事后高官照做,不受惩罚,那么还能指望谁来推动恢复大业?

惩治叛变行为,就是为了制造中兴、光复的浓厚氛围,以便今后整个国家机器能有效地围绕恢复做文章。

而高宗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想好大政方针,凡事只是采取一个谨慎态度。惩治所有的附逆官员,对他来说,这药似乎太猛了一点。即位之初,到处都要用人,这样一竿子打下去,还有多少人能为我所用?他颇为犹豫。

所以,他对李纲说:“执政中有人与卿的议论不同,等协商好了再说。”

李纲内心一阵冷笑:不过就是那几个“邦党”而已!他抢上一步,向高宗陈述己见,侃侃而谈:

“现在各方面对张邦昌的议论不同,臣请以《春秋》之法判断之。京城的人,说他们因张邦昌立为皇帝而得生,且免于再次被搜刮金银,因而赞美他有德。元帅府的人,则说张邦昌不待征讨就主动奉迎皇上,因此可以宽恕。而天下之人,则说张邦昌是出于不得已而奉迎皇上,因而愤恨之。京城之人、元帅府之人,之所以那样说,是私心也!天下之人愤恨者,是公心也!”

张邦昌问题,症结在哪里是一清二楚的,但是朝中精英分子讲起歪理来,却是振振有词,说没有张邦昌就没有宋高宗,搞得李纲好不恼火。他就此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比如大户人家,偶遭寇盗,主人家属皆被绑架去,其仆人欲占有主人家室、奴婢。幸而主人之子自外归来,仆人迫于众议归还所有,而欲以此为‘有功’,这可以么?陛下之立,乃天下臣民所拥戴,邦昌何力之有?陛下欲建中兴之业,当先正朝廷。而如此尊崇一个僭逆之臣,以示四方,谁不寒心?伪命臣僚,一律不问罪,又何以励天下士大夫之志?执政中若有意见不同者,请降旨宣召,臣愿与之廷辩。如臣理屈,就不再多言!”

高宗同意了,派宦官宣三执政进殿,再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辩论之时,黄潜善为张邦昌辩护最力,所说的大概不出李纲先前列举的那些。李纲与他驳难数次,黄潜善才表示服了。但仍然坚持对张邦昌的处理,放置到远处不如留在近处为好。

李纲大怒:“张邦昌应当正典刑(砍头),还分什么远近?假使在近为好,也应囚禁,今日反而尊崇如此,是何理由?”

黄潜善无言以对。

高宗便问吕好问:“卿围城时在城中,知其详,你说该怎么办?”

吕好问说:“邦昌僭窃名号,人所共知。然而既已自行归来,还请陛下裁处。”而后又讲了唐德宗的一段往事,附会黄潜善的“在远不若在近”之说。

李纲虽然知道吕好问在迫使张邦昌放弃伪政权一事上有贡献,但他不能容忍吕好问的这种“绅士风度”,便对高宗道:“吕好问之言,首鼠两端。张邦昌既已僭逆,岂能留在朝廷,使路边百姓指手画脚:‘此亦一天子哉!’”

说罢,李纲泣下而拜,大声道:“臣不愿与邦昌同列,见面则以笏(上朝时用的记事板)击之。陛下欲必用邦昌,请罢臣,勿以为相,无不可!”

高宗颇为感动。汪伯彦见气氛不对,也赶忙赔小心道:“李纲气直,臣不及!”

自古忠奸不两立,也确实不用多说。高宗便问李纲:“卿欲如何处置?”

李纲说:“邦昌之罪,理应诛夷,陛下若考虑他属于自归,可免其死而远窜之(流放)。其余受伪命者,按情节谪降可也。”

高宗考虑了一下,说:“朕现今日就批出你这札子,明日来领旨吧。”

李纲退下后,心想:像张邦昌这点儿事,顺逆如此明显,犹费力如此,其他的事岂能不忧?到当晚,议僭逆的札子果然批出来了。第二天,李纲同执政面见皇帝,黄潜善仍坚持了一下,但最终定下来,将张邦昌以散官安置在潭州。

李纲这才松了口气:这个结果,也算是对天下有了个交代,接着,君臣又谈到议伪命的札子。高宗说:“国家颠覆,不闻士大夫死节,往往是因为有利可图。听说,王及之坐在王府宅门大骂诸王,余大均诱骗宫女为妾。这些事,卿知道吗?”

李纲奏道:“多年来,朝廷不复崇尚名节,所以士大夫鲜廉寡耻,不知君臣之义。靖康之祸时,士大夫视两宫播迁如路人一般,罕有能仗义死节者。在内惟有李若水,在外惟有霍安国,其余未有所闻。愿下诏,命京城与诸路好生探访,如有为国死节者,则多加抚恤。王及之、余大均之流,交给御史台审理,必能查实。臣听说,金人当初欲废赵氏,立张邦昌,让吴开、莫俦两个人传达旨意,两人为此来回跑了好几趟,京师人谓之‘长腿鬼’。王时雍、徐秉哲奉金人之命,追捕宗室皇亲,令居民结保(互相担保),不许藏匿。抓到宗室之后,用衣襟相互栓住,如囚徒一般。其后,又逼迫太上皇、太子、后妃、亲王出城,冷酷无情。后又受伪命为执政。这四个人,当为罪首。”

高宗当即询问吕好问,吕回答情况属实,于是这四人均被贬到广南边远州军安置,其余附逆官员也都依次贬谪。对壮烈殉国的李若水、霍安国则追加了官衔,以示褒扬。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个阻挠李纲为相的颜中丞,恰好也是附逆官员,此时见势不妙,赶紧上了待罪奏疏。执政们的意见是让他仍任原职,但高宗还是把他给降了职。

奏事完毕,执政退下,宰相李纲照例留下。高宗对他说:“卿昨日在内殿争论张邦昌事,内侍(宦官)们听到后,都流了泪。卿今日可以安心受命为相了。”

高宗在这个时候,对李纲十分信任,对李纲的意见也基本能采纳。李纲心情颇为激动,决心好好辅佐这位中兴之主。他拜谢过后奏道:“今日国势,比之创业要更难。创业之主,乘兴起之运,积小成大,易于成事。而今正当国势萎靡不振之时,金人侵扰之后,士风怠惰,人心畏惧,府库空虚,县郡残破,制度废弛;而欲成中兴之功,犹如大厦之倾倒,须一一修茸才得扶起。然而材料稀少,所以尤难也!国家今后全赖陛下刚健不息,不为群议所动摇,先做大事、急事,而徐图小事。依臣之见,自古以来创业中兴之主,莫过于汉高祖、汉光武、唐太宗,三人皆有英明之资、宽诚之德,仁厚而有容,果断而不惑,所以能决大事、成大功,平定祸乱,开创太平。”

李纲提出,想把上述几位君主的事迹,摘录一部分编成一本书,供皇上闲暇时观览,以古鉴今。高宗欣然同意。

接着李纲又说:“人主最大的事,在于兼听广视,使下情得以上通。今日艰难之际,四方的好事坏事,每日都有想报上来的。士民愿为国家出主意的也多。陛下即位已逾一月,可是检鼓院(中央信访办)仍未设置,这就不是把通下情看成当务之急了!”

高宗不好意思地说:“几次跟执政说过,至今犹未设置,卿可去办!”

李纲退下,立刻传旨,在行宫门外设置了“登闻鼓”,安排了官员值班。又设置了两名“看详官”,负责拆读上访信件和建议书,如有可实行的建议,就要呈交皇上批阅。他还规定,在三省的门口设立收发室,可以接受百姓申冤的状词。

这一番措置,体现了李纲的良苦用心。他真是把高宗看成是汉光武帝那样的中兴人物了,意在借高宗的力量,重建一个强盛的大宋。百年大宋,到了“二帝”这里,真是腐朽得不成个样子了。那个京城在汴京的大宋,亡了固然可悲,但也有可喜之处,就是给了再造大宋一个好机会!现在,所有关于强国的建设措施,都要一项一项地来。

李纲可能很清楚:高宗比起那些真正的明主来,分量要弱得多。但事情不能太往仔细里想,只要上天给了一个机会,就要尽人事,先做起来再说!

影响南宋150年的“规模说”

大家都知道,往往有的历史人物在后世名气不彰,与他生前的卓著功绩很不相称。李纲就是这样一个人。时至今日,他几乎要被时间的尘埃所淹没。

由于通俗文艺传播力的缘故,岳飞、韩世忠,甚至岳云、牛皋、梁红玉这样的人物,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李纲却没有这样幸运,他不仅不是文艺作品中的闪光人物,甚至在正规的史学研究中,其贡献也往往被低估。

据今人研究表明:南宋的有识之士,一直在提倡一个说法,以现代语言来表示,就是“没有规模,无以图恢复”。

——这里的“规模”二字,可以理解为“框架”、“实力”、“基础”等等。

这个“规模说”的首创者,就是南宋第一任宰相李纲。

他在正式上任后几天,就系统地提出了“规模说”,概念非常清晰,论述非常全面。

他说:“以今日国势与靖康间相比,相差不远。然而有可为者,是因有陛下英明于上、群臣团结于下,这才有可能革靖康之风,以图中兴。然而今日之事,须有规模,并须知先后缓急之序。所谓规模者,外御强寇,内消盗贼,修军政,变士风,裕邦财,宽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诚号令以感人心,信赏罚以振士气,择将帅以任方面,选监司、郡守以奉行新政。待我以此完成‘自治’,政事已修,然后才可以议大举,问罪金人,迎还二圣。”

这是一个先内后外、韬光养晦的大政方针。这里提到的“自治”,意为内政完善。

靖康之后,大宋从上到下、从朝堂到民间,精神上都蒙受了一次重创,灰心丧气者有之,茫然无措者有之,急于恢复者有之。而实际情况也非常严峻,大金的军事打击随时可至,南宋内部,游兵散勇和“盗贼”到处作乱,国家根基非常脆弱。

不要说恢复失地,就是维持现状,也很难!

李纲的这个战略设想,就是告诉人们:先把政治搞清明了再说,不能丧气,也不能急躁。反攻的事,将来是功到自然成。

接着他提出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把金人再次入侵的可能性降低到最小。方法不是委曲求全,过去以忍让换和平的教训太深刻了。所以他提出,要“料理”河北、河东,不能因为名义上割让出去了,就不管了。

他说:河北、河东是国家的屏蔽,料理出头绪后,中原可保,东南可安。要是弃置这两路不管,而欲自安于东南,就像外有盗寇,不设藩篱而想自安于内堂一样,那可能么?

李纲接着分析,河北、河东虽遭金人蹂躏,但实际上只失去了十来个州郡,其余州郡,都还在为朝廷守城。

各地士民、兵将,拥戴大宋之心甚坚,能守城的守城,能结寨的结寨,皆推豪杰为首领,聚众多者数万人,少者也不下万人,仅知名字者就有十余处。朝廷若不趁此时设置官府、派遣使者进行招抚,不派兵去援救其中危急者,恐怕他们就要为金人所迫。强壮、狡诈者降金,其次为盗,老弱妇孺渡河投宋,而朝廷将何以待之?

金人历来善于招降。两路军民虽怀忠义之心,然而救兵久而不至,危急无告,必然会怨恨朝廷,金人就会趁机招抚,皆成为精兵。金人派出将领,驱使他们侵扰中原,中国之兵必将望风奔溃,难以控驭。

李纲提出,应尽快设置河北招抚司、河东经制司,下力气经营两河。要联络豪杰,收复州县,由朝廷发给他们钱粮、任命书,有功者马上给官做。只要能保全一州或收复一郡者,根据功劳授予节度使、防御、团练使等职,就像唐朝方镇那样,既绝了他们的投降之心,又能借其力御敌。朝廷将因此长久无北顾之忧。

最后,李纲明确指出:“此最今日之先务也!”

经过廷议,大家也都同意。高宗便问:“谁可担当此任?”

李纲奏道:“陛下倘若采用臣之计策,臣当询访其人,再行奏报。”

退下后,李纲就此事咨询了一些大臣,大多数人都提出了两个人选:一个是张所,可以招抚河北;一个是傅亮,可以经营河东。对这两人,尤其是张所,李纲也颇有耳闻。

张所,山东人,进士出身,极有才气与谋略,靖康年间为监察御史。当时金人第二次“犯阕”,李纲已被贬到外地,张所身处围城之中。朝廷为让金人退兵,决定将河北割弃,大臣们想以卖国求得安稳,独独张所上奏,请求携带蜡书去河北募兵,以回援京师。钦宗同意了。

张所到了河北,士民久旱望云霓,皆喜曰:“朝廷欲弃我于夷狄,居然还有一张察院欲救我乎!”当下应募者云集,竟然达到了十七万人,张所也因此“声满河北”。

等到他把这支队伍整顿好时,不幸京城已破,回援计划落了空。

高宗在南京即位后,张所是在外臣僚中第一个到“行在”报到的。他把应募首领的姓名、兵马人数、整编情况等写成报告,上奏给高宗。

一开始,朝廷对他的功劳很满意,准备授予他郎官职务,出使河北,仍继续经营此事。但刚好这时张所以监察官的身份,上章指责黄潜善及其兄黄潜厚“奸邪不可用,恐害新政”。

黄潜善受到这个批评后,便按惯例上书引咎辞职。但高宗对黄还是相当信任,没有准许,反而将张所贬为凤州团练使,安置在江州(今江西九江)。

当臣下有了争执,皇帝必须表态支持其中一个时,究竟支持谁才好?这是一门艺术。一般来说,上司都愿支持自己最宠爱的下属,以示权威不可挑战。至于两人谁是谁非,根本就不予考虑。

发生这些事时,李纲尚不在朝中。现在大家的舆论都比较一致,说去河北非张所不可。李纲也认可,但他并不是书呆子,立刻想到了“官场潜规则”。张所既然弹劾过黄潜善,那么任命张,黄必然阻挠。可是事情急迫,一时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于是不得已,李纲就专门去黄潜善家中拜访,坐下来与黄款款聊天,先就此事沟通一下。

李纲说:“吾辈蒙皇上恩典,就职于艰难之秋,实负天下之重望,而四方士大夫,也多有受召而不来的。近日朝议,准备设河北招抚使,然而经过搜访。无人可以承担。独有一张所可用,但又以出口狂妄而得罪。像他这个罪,谁都认为处理得当,但眼下事迫矣,一失机会,悔不可失,不得已不妨先用一下。如果用为台谏,让他身处要地也不妥,不如让他顶一个临时的名义去招抚河北,他会冒死立功赎过。不知公意下如何?倘若黄公能先国事,后私怨,不亦美乎!”

黄潜善虽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韬略也很深,知道李纲正红火,正面硬顶不成,便对李纲的请求欣然允诺。李纲立刻抓住时机,向皇上推荐张所,并夸奖了黄潜善的宽宏大度。高宗听了,很高兴。

这时的李纲不仅是宰相,还兼任了御营使,进封了“开国公”。这般恩宠,使他更思如何才能更好地报国,对军事上的筹划也更用心。他精心选择的两个军事人才,是他建设中兴“规模”的第一步。

高宗对他基本言听计从,于是下旨:张所以通直郎名义,充任河北招抚使。

这时候,张所还在贬谪的途中,朝廷特别派了使者去追回,二十天后才回到京城。高宗立即传旨召见。在对答时,张所很称高宗的意,于是得赐五品官服,由内府拨给钱百万缗,做为募兵的半年钱粮,还发给空白委任状一千余份。又调派京畿兵千人为卫队,招抚使的官署将佐听凭张所自己安排。总之,一切可以便宜从事。

张所得了“尚方宝剑”,又在行在逗留了二十几日,待筹划得差不多了,就起程出发。

另一位人才是傅亮,陕西人,因边功而得官,熟悉兵事。靖康之初,这条汉子激于爱国大义,自己跑到京师上书言事,建议以亲王为元帅,在河北特别是燕京一带拉起队伍来。这建议,钦宗大不喜欢,派人把这个冲动的边官押送出都门了事。

到当年冬天,又有人向钦宗举荐傅亮。这次钦宗是在被困的危难中,很容易想起爱国者的好处来,于是急召进京。然而傅亮人还没到,京城就破了。傅亮率陕西、京西勤王之师三万人,第一个抢到城下,屡立战功。

他治理军队,有如古人,军队面貌是“斩斩然整一”,大概很像吴起、周亚夫一类军事家吧。高宗即位后,傅亮赴行在报到,被授予通直郎。

傅亮的为人,“气劲言直,议论不能屈折”,因而“执政不喜之”,让他去滑州做了个知州。

他这样的人,在潜规则盛行的中国官场,确属十分罕见。当时滑州在金军两次入侵时都是首当其冲,连个城墙都没有了。傅亮知道这是执政在坑他,把他放到危险的第一线,他也不在乎,上疏道:“陛下只要能复归京师,臣便能守住滑州;陛下未归,则臣也守不住这地方!”

执政就看不得这样有血性的人,于是指责这话说的不敬——难道想跟皇上叫板?最后以“悖傲不逊”之过,降为河阳府通判。傅亮鄙视这班玩权术的大佬们,甩甩袖子“愤懣而去”。

待李纲赴行在时,傅亮已经走了。李纲连忙派人追回,对他说:“连日来观察你的智谋气节,真可以为大将!你先不要走。”

这次李纲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这个冒犯了高宗的傅亮推荐上去了,认为他可以经略河东。高宗对李纲说:你知道他在上疏中是怎么说的吗?

李纲早已有备,对答曰:“人臣论事,言不激切不足以打动人主。激切则不免近似于诽谤不敬。所以古时的皇帝听谏言时,必察其动机,如果出于诽谤之意,那自然罪无可逃;至于仅仅是言论激切,必宽恕之。傅亮之言,不过欲激陛下归京师,非有他故,愿陛下包容之。况且如今人材难得,将帅之才尤难。如傅亮者,今未见有可比者,他日必能为朝廷立大功。气劲言直,乃关陕风俗之常,不足为怪。”

这么一说,高宗便消气了,马上召见傅亮,赐五品官服,让他带兵万人并充足钱粮,去经营河东。

对于河北、河东的一切事务,李纲颇为在意。上任之初,正逢皇子诞生,李纲率执政入贺,趁机上奏道:“皇子降生,依祖宗先例,应当大赦。陛下登位时,已经大赦天下,而独独遗漏河北、河东与勤王之师。两路为朝廷坚守,如果赦令不及,人将以为朝廷已将其遗弃,何以慰忠臣义士之心?而勤王之师虽不曾用,但在路途上往返奔波半年,带甲荷戈,披霜冒雪,也甚劳苦,且疾病死亡者不可胜数。如果恩恤不及,日后再有急难,何以使人?”

高宗听了,猛然醒悟,便采纳了这建议。

接着李纲又敦促皇帝下诏,褒慰两路军民,正式公布“保全一方即加官”的决定,同时也有诏,令两路军民不得无事生非、随便怀疑和擅杀官员。

李纲也考虑到了两路在经济上的困境,命有关部门紧急印刷钞票送往两路州郡,又拨款给两路漕运司买粮供应军民,调拨部分内地的税金供两路行政支出使用。

这些措施,立竿见影!两路军民都知道了新天子的恩德,人心振奋,每天递往朝廷汇报军情的蜡书不断,经常有大破金军的捷报传来。啸聚山寨的豪杰,也纷纷应募投军。金军留在三镇地面上的围城部队,见势不妙,不得不纷纷撤围。

李纲又挑选了可用的武将,沿黄河设立了六处沿河巡察使,各负责一段,作为前线的情报机构。

这时候黄潜善建议:可以令马忠率领所部兵马,会合雄州弓箭手李成所招募的五万人,瞅个空子进入两河界内,金人必会解所有州郡之围而图自保。

对此,李纲却有不同看法。他说:“这叫做‘批亢捣虚’,固然是古之兵法,但我军士气太弱,恐不可深入。而且马忠此人,在靖康初尚肯卖力,后官高志满,爱惜名声不肯决战,屡遭败绩,恐不足以胜任。不如派他协助张所,先就近克服睿、卫、怀三州,而后乘胜北上,则诸郡之围必解,真定也可收复,河北从此无事矣!”

此时金人留在三州的军队,仅有数千人,其余武装都是驱使百姓,令其剪发充作“伪军”。张所受命招抚之后,已派间谍与之通气,被胁迫的宋人多愿为内应。若官军出击,里应外合,三州可指日而下。

但是黄潜善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高宗经过考虑,同意了,李纲也不愿力争。于是朝廷任命马忠为河北经制使,张换为副使。张换也是陕西人,为人质朴,有谋而善战,其才干远胜于马忠。朝廷让他既为马忠副手,又负责协助张所。

这是李纲任宰相以来,高宗第一次没有同意他的意见,其用意为何,不详,也许是为了在李纲与黄潜善之间搞一下平衡。

内政方面,清理附逆的事情仍在进行。谏官邓肃曾身陷围城中,对附逆官员的情况知之甚详,他上呈了《论伪命臣僚札子》,提到有遗漏的“余孽”。李纲便命开封留守查询出姓名来。在追查过程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罪官们的供词,往往涉及到吕好问!

附逆问题,事关现任执政之一,这事情就闹大了。吕好问是大宋名门之后,曾祖父吕夷简、祖父吕公著,都是赫赫有名的宰相。起初由李纲推荐他为谏官,其后为侍从。张邦昌僣逆后,拉他做了伪执政,算是落了水。但是,他任伪官后做了一件事,救了他自己。那就是,曾写蜡书秘密送至大元帅府,敦请赵构赶快即位。因此高宗一上台,首先就投桃报李,提拔他为右丞。

然而,现在秋后算帐的来了。邓肃在谈到他时,因考虑他有功,语气还颇宽恕。但是侍御史王宾就不那么客气了,上疏极言吕好问不忠:“好问在围城中,二圣被拘押在虏营。他应该以蜡书催元帅府进兵解救,却反而劝进(劝赵构登极),此乃‘怀贰挟奸’,无大臣节操。何况还曾有受伪命的污点,因此不可立于新朝!”

这个参奏,依据的是堂堂正正的原则,无可辩驳。吕好问当初所做的,倒不一定是彻头彻尾的政治投机,但的确是从务实方面考虑得较多,以为自己这样做,是押对了一宝。没有想到,当一切危机过后,人们的评价标准仍是一个不变的原则。这就是民间所说的“出来混都是要还的”是也。

——这可以视为一条戒律。任何以“形势所迫”为借口的叛卖、堕落行为,迟早都是要还的!

吕好问为此大惭,只能极力求去。不久,高宗就让他知宣州(今安徽宣城)去了。

谏官邓肃还有一疏,是弹劾前朝红人耿南仲的。耿南仲担任割地使时,险些被拒降的河北军民抓住,他溜得快,跑到了汪伯彦那里安身,成了大元帅府里最早的一批人,但此时还是被揪了出来。

在讨论他的问题时,高宗心里明白,恨恨道:“南仲误国罪,天下共知,朕曾欲持剑击之,夫复何道!”一挥手,把他打发到岭南安置去了。

导致北宋灭亡的真正罪魁之一,就落得个如此结局。

这一段,在王宾的坚持下,还对金军入寇时表现不同的地方官及将领,做了甄别清理。金军入侵时,官员中有以死固守的,也有贼未至而先逃的,都分别给予褒贬,以明功罪。

高宗也鼓励言官举报,一并处置。于是大家又提出了一批,其中有宣抚副使折彦质、陕西制置使钱盖、防河官员许高、许亢等,都是金军一来,就吓得逃奔川峡、湖北和江南等后方去了,简直不成体统。高宗有旨,对这几人都做了严厉处理。

后来南康军有奏报说,许高、许亢在流放琼州吉阳军(今海南三亚)的途中,过境时密谋造反,当地知军事李定、通判韩璹在紧急中斩之,现两名官员待罪,请示处分。

在讨论时,大家都说这是“擅杀”。

惟独李纲力挺两个小官,说:“靖康时任命高、亢二人守河,派给的兵将甚多,贼还没到就先跑,以铁骑五百护送全家直趋江南,沿路劫掠甚于盗贼。朝廷不能正军法,而一军垒守官就敢诛之,必健吏也。这可使日后受命御贼者,知道擅自撤退则郡县之吏亦得诛之,不也能使他们略知有所戒么!是当赏。”高宗同意,命给两名小官各升一级。

这一段的清理,对力扫投降怕死颓风、高扬爱国气节,有着巨大作用。许多有血性的臣僚,都很兴奋,似乎看到了中兴的希望。

当时,原开封知府和留守两人,因为怕死而被贬官,这两个职位空缺。京师重地,亟待重整,必须选干员去任职。李纲就积极推荐宗泽担任。

宗泽,是浙东人,自从任小官以来,就浩然有气节,敢作为,“不诡随于世,以故屡失官”。可想而知,在中国以“阴柔”为主调的官场中,这类刚烈人物,从来就是命途坎坷。

靖康间,宗泽在磁州做知州,正逢康王赵构作为议和使北上路过,宗泽认为金人已大举进犯河北,形势难料,极力劝康王留下,不要北上。后来,在赵构开元帅府、登大位的过程中,也出力甚多。这就必然为汪伯彦等同僚所忌之,百般诬陷,以至不能留在元帅府中,被赶到襄阳去当了知府。

李纲到达南京行在时,正巧宗泽来办事。李纲领与他聊,觉得其言“衮衮可听,发于忠义,至慷慨流涕”。这印象太难以磨灭了,因此,此次便力荐宗泽。

提起宗泽,高宗是太熟悉不过了,不禁一笑:“宗泽这人,在磁州凡下令,一切听于崔府君。”

这崔府君,是何许人也?竟能使刚直不阿的宗泽如此毕恭毕敬?

原来,这位大师并不是一个肉体凡胎,而是一尊神,且与高宗关系甚大。

早在南宋时期,无论官史还是私人笔记,都有关于“泥马渡康王”的传说,说得神乎其神。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民间神祗崔府君。当年康王赵构在磁州滞留时,宗泽曾经陪康王拜谒过城北的崔府君庙(当地人称之为“应王祠”)。

这座民间神庙,位于通往邢、洛州的驿道旁。康王前往的那一天,此处“民如山拥”。磁州距金营仅有百里,百姓因担心康王会取道于此继续北行,所以聚集在神庙周围号呼劝谏。

康王进了庙后,卜得一个吉签。于是庙吏十数人就抬了应王轿舆、抱着庙中神马,请康王坐轿回馆舍休息。当时情况很乱,与康王一道出使的尚书王云,不知为何包袱里塞了一条金人头巾,被民众搜出,疑为金人奸细,竟被当场打死。

康王赵构见民情汹汹,便留了下来,并于次日去了相州。假如没有这一偶然事件,也许就没有后来赵构在南京的即位。实际上赵构当时也被吓得够戗,但后来南宋官私记载中却将此事大肆渲染,演绎成了“高宗为王尚书云迫以使虏,磁人击毙王云。高宗欲退,无马可乘,神人扶马载之南渡河。”(见程卓《使金录》)这就是后来“崔府君显圣”、“泥马渡康王”传奇故事的发端。

李纲见高宗提起往事,连忙为宗泽辩解:“古亦有用权术、借神以行其令者,如田单是也。宗泽之所为,恐类于此。京师根本之地,新经战火,人心未安,如没有合适的人去镇抚,不单外寇为患,内变也甚为可虑。令宗泽当此任,方可放心。”

高宗想想,采纳了李纲的建议,让宗泽兼任开封知府及留守,主持京师的军政。

宗泽这一年,已是六十九岁的白发老将。当他来到开封府时,金军还有部分骑兵屯驻于黄河边上,金鼓之声,朝夕相闻。城内经过战乱,城楼破损,兵民杂住,盗贼横行,人心惶恐不安。老将军到任后,剿抚两用,杀了几名大盗,又收降了一批巨寇,一下就稳定了军心民心。

他又发动军民修复城池,屡次出师挫败敌军,京师形势很快好转。

南宋自诞生到现在,一切都还是在往上走。高宗若有雄才大略,按照李纲的“规模说”去做,今后恢复失土,重振开国时的声威,并非梦想。但是,高宗这人,在未当皇帝时,还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旦坐上了龙床,就不免患得患失,只想保住高位,做个偏安皇帝。

对他来说,京师是个恶梦,是个陷阱,是个亡国之都。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回去。尽管宗泽在那里经营得有模有样,他也还是想逃离黄河远远的。建炎元年五月,他下诏,令成都、京兆(今陕西西安)、襄阳、荆南(今湖北江陵)、江宁(今江苏南京)诸府和邓州、扬州备足粮草,修治城池,以备巡幸之用。

宗泽认为京师已完全没问题了,上疏请高宗驾返京城,主持国事,但高宗置若罔闻,只是升了宗泽为京城留守兼开封府尹了事。

这时,金国尚不明大宋目前的情况,派出使者以拜访“大楚”为名,来到开封。宗泽不由分说,逮了起来,请示朝廷如何处置。高宗命宗泽把金使安置在驿馆,先好好招待再说。宗泽则认为,金使纯粹是探访虚实来了,因此上疏抗旨。

高宗接到奏疏,只有苦笑,又亲笔写了个札子,让宗泽放金使回去,不要生事。黄潜善便借机攻击宗泽破坏稳定,想撵走老将军。但是宗泽这开封府尹,无人可以取代,黄潜善的囊中人物,更没有一个敢去的,因此一时也无法动摇宗泽的地位。

李刚见高宗不愿返回京师,大约知道高宗的心理,就献计说:“京师未可居,可巡幸南阳,以示天子不弃中原之意。南阳这地方,西通关陕,护卫兵马随时可至;东达江淮,可运来粮饷;南至岭(南)蜀,可取得财货;北援三都(汴京、洛阳、商丘)、两河,可与金人争锋。天下形势(地理位置),莫便于此。”

高宗也不说别的,只是派人前去南阳经营筹划,看上去好象是接受了这一建议。

李纲在六月间,还连上三疏,建议高宗要募兵、买马、缮军械、修军政、择将帅、置帅府、置要郡,经略天下。

高宗接受了其中大部分建议,令河北、陕西、京师各州县乡镇都募集民工修筑城防;各地都招募民兵、增置弓箭手;沿淮、河、江设置帅府十九处,要郡三十九处,总兵力达到九十六万余人。另又大造战车,招募水军,寻访将才,招募流贼和失业百姓十万人建立“新军”,轮流入卫应天府。

这些建议中,最可称赞处,是李纲的“取财于东南,募兵于西北”的方略。他提出。以前的勤王军多已遣散,“行在”附近的军队太少,何以御强敌而镇四方?而招募关陕、京东京西“流贼”,只要经过训练,不到一年就可成精兵。在要害州郡别置营房,供他们屯驻,轮流入卫,“行在”将因此固若金汤。

这些建议付诸实施后,不久前还虚弱不堪的南宋兵势,立刻有了复振之势。

李纲初任宰相时,在大宋管辖的地面上,也不宁静,前线与后方处处“盗贼”蜂起。我们今天的人,都能客观评价这些“武装歹徒”了,无非是活不下去、趁乱而起的无业流民。李纲认为,对付这些盗贼,虽以招安为主,但朝廷若不“耀武”,使其有所惧,则他们必将无所忌惮。务必要讨平数处,其余就都服了。当时,有“剧贼”李昱扰乱山东、杜用起于淮南、李孝忠搅乱襄阳,为害甚大。李纲派将领前去讨平,果然,“巨贼”一灭,其余的各股流贼就都接受招安了。

当时舆论对李纲任宰相的评价是:“才两月间,威令大振!”

在军事技术方面,李纲也有贡献。大金的铁骑一向威猛异常,宋军在野战中很难占到便宜。李纲对此分析道:“金人专以铁骑取胜,而中国骑兵少、步兵多,临战多致溃散。”

他提出:“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此乃至理。所以古人与骑兵战,多用兵车。卫青所以能深入匈奴,乃以‘武刚车’自环,以为屏障。马燧所以能兵雄朔方,乃制作战车,行以载兵,止以为阵,遇险则以车抵挡敌方冲锋。后世有人见房琯曾用战车失败,于是不再使用。殊不知抵御铁骑,非车不可,关键是如何用。”

李纲向高宗描述了他曾经成功使用过的战车:“臣在靖康间驻军河阳,曾制作简易轻捷之车,数人可推,进退旋转,皆如人意。上载弓弩,又设皮篱以防矢石,下设铁裙以护人足。车上士卒,长兵器刺人,短兵器攻马。车两旁有铁索,行则布以为阵,止则联以为营,平原可以驰驱,险阻可以控扼。每车用兵卒二十五人,四人推竿以运车,一人登车以射箭,其余执兵器在车之两旁。士卒有所依,则铁骑无法冲击。曾制作数百辆,操演月余,士卒皆熟练,适逢臣被罢,而此法不用。”

他的意见是,今日应将战车制作图式,颁发给京东京西各军,让步兵广为制造并演练。这个建议,诸将皆以为可用,于是战车图式正式颁发了下去,朝廷委派提刑司总管此事。

经过李纲和主战派官员的努力,建炎元年六、七两个月,新兴南宋的国运犹如今日股市之“牛市”,全线飘红。按照这个走势,不出三年,强国可期。

但是,专制政治体制的核心,是个人意志,也就是皇帝本人的价值取向。一个皇朝究竟是奋发有为还是苟且偷安,完全是由皇帝的志趣所决定。

因此,南宋的命运,在短时间的“高开”之后,突然转为“低走”,其间的变幻之快,足令后代的研究者们瞠目。

李纲的“规模”之说,也从此成了一场令有为之士扼腕痛惜的大梦。

——上天给南宋送来了一位堪比诸葛的良相,却没有给它带来一位志在中兴的雄主!

跟皇帝也可以说一声“拜拜”

李纲与高宗这一对君臣,从建炎元年六月初六起,开始共同操控朝政,一直很默契。高宗对李纲尊敬有加,凡事无不请教,视若老师。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七月中,也没有太大变化。两人每日见面所议,有很多都是在探讨靖康之败的原因,以作为将来图大举的经验教训。

七月某日,在议事时,高宗突然出示了一件绢背心,对诸大臣说:“道君皇帝自燕山密遣使臣,带来此物,领子中有他亲书‘便可即位,来救父母’几字。”

睹物思人,在场大臣无不深深震撼!

李纲与执政们看了背心,都流泪拜奏道:“此乃陛下受命于道君的明证,应藏之太庙,以示后世。道君皇帝远幸沙漠,寄厚望于陛下如此,臣等敢不竭尽全力措置边事,以实现陛下的孝思?”

等诸执政退下后,高宗的心情也很难平复,就与李纲就探讨起靖康间的得失来。

在高宗印象中,钦宗皇帝在位时,处理政事相当勤奋,所以他很奇怪:“渊圣(指钦宗)批阅奏章,有时终夜不寝,而结果有播迁之祸,这是为何?”

李纲深知问题出在哪里,于是答道:“渊圣皇帝早年当太子十余年,美德闻名天下。即大位后,勤劳恭俭,虽古之贤主,也胜于他不多。但他处在国家艰危之时,勤俭有余而英明不足,不能分辨忠邪。一旦议论纷纷,则为小人所惑,所以最终误大事。人主之职,只要能知人而善任,近君子而远小人,虽不亲自处理细务,而大功也可成。不然,即使在批阅奏章时每日定量,吃饭由卫士传餐,亦无益也!”

高宗听了一振,觉得这“抓大放小”之说甚有道理。

李纲接着分析靖康之败的缘由:“靖康初,金人犯阕时,中国的应对之策,做对了的有二:一是道君禅位(使金人出师无名,并挽回民心),二是渊圣皇帝固守京城(稳定军心)。假如其后再做对了一件事,也就是做出正确的决策,中国就可无事。可惜战与和,两者皆错,以至出了大变故。和之失在于,对金人所提出之条件,不能答应的,应坚执不许,但我方一切皆允诺,这是向敌人示弱。一旦不能兑现,金人当然要再次入寇。战之失则在于,当时勤王之师集于京城四周三十余万,臣献策说,不宜分兵,而应以重兵与金军对峙,待其无粮,围而击之,一举可破。可惜当时不以为然,将兵权分开,所以姚平仲才得以冒险出击。而后又因劫寨小败而不敢再战,贼退又不肯追击,遂使金人有轻视中国之心,而中国之势日弱。臣以为,机会之来,间不容发,一失机会,悔不可追。愿陛下以靖康为鉴,审处而决断,方可成功!”

高宗还是不大明白:“靖康之初能守,而金人再次来犯,遂不能守,何也?”

李纲当然也想过这问题,早就归纳出了五条,当下逐一道来:

其一是,金人第一次入寇,不知中国虚实,也没想到要“犯京阕”,只是因为中国失备,被他们钻了空子,才打到了汴京城下。宗翰兵又失期未至,所以宗望攻城的愿望并不强烈。而第二次,金人则是抱定了吞噬中原之心,战争目标清晰,这就很不同了。

其二是,第一次金军至城下,不数日,勤王之兵已至,对金军构成了很大威胁。而第二次,是城被围住了,朝廷才发蜡书募天下兵,事不及矣!

其三是,第一次金人驻扎在城外西北隅,而京城守备的主力——行营的军队也驻扎在城外的要害地区防守,京城与四方的音信络绎不绝,城并没被围死。勤王兵一到,“贼”即敛兵不敢出。而第二次,是朝廷为制止金军驻扎,决开水口,淹没了城外西北数十里,而对东南方向却不派一兵,结果让金军占据了东南,把一座城完全包围住,城中音信不通于外,勤王兵也进不了城。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困死了。

其四是,第一次被围,正逢钦宗刚即位,人心振奋;将士们看到了新的希望,所以肯用命。第二次是钦宗执政了一段时间之后,赏罚失当,人心背离,战斗力随之大减。

其五是,第一次围城时,城内防守措置有序,号令严明,昼夜检查,毫不松懈。而第二次在关键岗位上无人负责,“贼”至,造桥渡濠,竟然听之任之。结果金兵数十人登城,城上将士即溃,基本等于没有防守。

对汴京两次被围不同后果的缘由,李纲已经分析得很透了,除了一些具体的因素之外,从总的战略、策略上分析,的确就是如此,即便后世的人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文章可做。当时以及南宋后来的有识之士,也都看得很清楚——“李纲在,汴京在;李纲去,汴京失”,因果分明,铁案如山。所以,在李纲身后,对他的评价一度达到很高的程度。

但是,负面的评价也一直都有,其中比较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说他“术疏机浅”,指责他不该坚执徽、钦二帝死守汴京,导致二帝被俘,北宋灭亡。把亡国罪魁的大帽子,从二帝头上摘下来,扣在了李纲头上。这个说法至今也还有人在重复,实在是荒谬之极。

李纲的上述分析,高宗给予首肯,他命李纲把第一次围城时的措置写成札子,留中研究。

君臣俩到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嫌隙。从当年七月中旬的有关记载看,导致李纲后来罢相的导火索,起与李纲与黄潜善、汪伯彦之辈的理念与权力冲突。

一般来说,中国这么大,外部力量一时是欺负不垮的;事情搞不好,往往是出于内争。在皇权体制下,科学、客观、实事求是的理念不可能长久占上风,最终决定是非、胜负、宠辱的,说到底就是权术。

仁人志士们,再怎么叹息也没有用!

最初产生争议的,是关于李纲提议的“买马”一事。李纲曾建议:“金人专以铁骑取胜,而吾以步军对阵,容易溃散。今行在之马不满五千,其中可披甲上阵者无几。为权宜之计,非在民间购买不可。请先下令,下级将校不许乘马;然后令州内之官民有马者,按等级给价取之。不得将马隐寄在权贵家中不报,也不准借买马骚扰民间。则数万匹马,还是可以搜罗到的。买马之资,国家无力出,须劝募民间出财以助,有捐资多者,可授给官职以作为补偿。”

这个建议是强军之策,高宗自然同意,有诏让三省按步骤施行。

诏书按照李纲的建议,明确规定:“文臣允许养马一匹,其余官吏士民有马者,一并交给官府,各地长官负责查清马的数目、等级,以钱偿付。限半月查清,有隐匿者,以违制论。”同时还规定,国家鼓励从军,白身平民从军,被服用具由国家全给。良家子弟自带弓马从军,国家每月发给钱米。官吏、寺观、民户愿以私财助国者,按财物多少推恩。

这些措施刚一实行,就有谏议大夫宋齐愈跳出来,上疏弹劾李纲说:“民财不可尽括,西北之马不可得,东南之马又不可用。至于兵数,每郡增二千,岁用千万缗,费将安出?”

这种说法,如果不看背景,似乎很有道理。可是,在南宋百废待兴、尤其需要加强防务以立国的背景下,这种貌似公允的调子,其隐含的意义,就不止是对一两项政策的否定了。

高宗居然也就听信了这种说法,让三省不要再推行原来的买马政策了,每州买百匹即可。东南不产军马,因此免于施行。此外劝民出资的政策,也一律停止。高宗解释说,更改政策是由于“恐致骚扰”。

李纲的权威,第一次受到挑战。

可巧这个宋齐愈,在这时自己出了问题——有人弹劾他在围城期间有立场问题。

宋齐愈,字文渊,号迟翁,籍贯及生年均不祥。宣和中为太学官,当时徽宗召见,命作梅词,要求必须是前人所未道之语。宋也算个很有才气的词人了,立刻写了一首《眼儿媚词》,内有“霏霏疏影转征鸿,人语暗香中。小桥斜渡,西亭深院,水月朦胧”之语,清新可读,徽宗见了,不由连连叫好。

在钦宗朝时,他为右司员外郎。战乱后从围城中跑出,来到行在,自报在靖康年末请了病假,因而没参与伪楚之事。后高宗授予他谏议大夫。

现在,有臣僚揭发:他是立张邦昌为“皇帝”的首倡者,且证据确凿。李纲与执政将这个检举奏疏呈了上去,高宗震怒,命交给御史台审问。审问结果,其罪行无误,宋齐愈自己也服罪。

当时,为他说情的人颇多,但是高宗却不能释怀:“齐愈奸佞悖逆如此,岂可不正典刑!假使邦昌事成,置朕何地?”

皇帝发了火,于是大家再不敢言。这位政治不过关的才子,最终被推出西门斩首(一说腰斩),罪行张榜于街巷。

宋齐愈在甄别运动中被揪出,纯属咎由自取。但是由于李纲是“议伪命”的倡导者,所以宋的被杀,有人就把账算在了李纲头上,在稍后引发了一场政潮。

与此同时,还有御史台审结的陈冲、余大均、洪刍、王及之等案也一并报高宗处理。这些人,都是在围城中诱惑宫女为妾,或把犒劳金军的金银占为己有的罪臣。高宗在公文上批道:“此何等时,乃敢如此!”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起初,这四人也有可能掉脑袋,众人连忙解救,高宗松动了一步,批示:罪重者流放登州(今山东牟平)沙门岛,永不放回,其余的编管岭南。

此外,龙德宫华国夫人李春燕也被逮,由京城留守司等衙门会审。查实张邦昌在结束“皇帝”生涯回府时,李春燕送他出禁中,告别时的谈话,涉及到高宗当藩王时的隐私,按律为“指斥乘舆”,也就是骂皇帝。

还有张邦昌当时住在福宁殿,李春燕曾让自己的养女——宫女陈氏为张邦昌侍寝。后来张邦昌很中意这位小娘子,就用姐姐的一个丫环将陈氏替换出来,收在了府中。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是他狗胆包天睡了皇帝的女人。

事情一审出来,高宗又震怒了:“邦昌竟敢住宫禁寝殿,私奸宫人,可见其何等猖狂!”

——叛国的事情不恼,睡了个小保姆却要大光其火。上级有时候对事物的判断,常常让下级摸不着头脑。

李纲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对这一系列罪臣,在处理的时候要置他们于死地。就连对宋齐愈,他也曾以大赦为名力救,尽管他知道宋与黄潜善私交甚好。这次对张邦昌也是一样,李纲提醒高宗道:“邦昌既敢僭窃位号,陛下已特恩宽宥,此乃细故(小事)耳,似不须加罪。”

然而高宗不这么看,卖国不要紧,侮辱了皇家的面子,才是大事!他大笔一挥,赐张邦昌自裁!之后,就派了殿中侍御史马伸,急赴潭州监督执行。

张邦昌欠大宋皇朝的一切,就此全部偿清。据说,他临死时曾大呼冤枉,后世也有人为他鸣不平。不过,他的所谓“冤或不冤”的问题,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难道卖国还有什么苦衷么?

宋齐愈跳出来阻挠李纲的备战计划,他命不好,自己找了死。但是,朝中对李纲的攻击并未停止。

黄潜善营垒里,又蹦出一个河北转运使张益谦来,指责张所的河北招抚司扰民。他说:“自从招抚司设立以来,盗贼越招越多,白昼杀人,不如罢之,将此事交给地方帅臣去办。”

李纲十分愤怒,对高宗说:“张所目前仍留在京师招集将佐,尚未及行,益谦何以知其扰民?朝廷以河北民无所归,聚而为盗,所以才实施招抚,要借其力而用之,岂因置招抚司而有盗贼乎?今京东、京西群盗横行,攻掠郡县,又岂是招抚司之过?目前局势艰危,朝廷欲有所振作,张益谦一个小臣,却以非理阻止,此必有主使者。不惩之,无以戒妄议!”

但是高宗多少受了张益谦的影响,下旨招抚司:一旦就绪,马上渡河,不得抽调京城守兵,一切装备由朝廷供给。招抚来的河北兵民,要严加管束。同时又让张益谦做个详细的报告呈上来。

黄伯彦把持的枢密院,绕开尚书省,将张益谦的申诉状直接呈递皇上,取了旨,痛批了一顿招抚司,并行文北京各州县。文件下发数日之后,才跟尚书省打了个招呼。

李纲见了这个,气晕了,立刻拿了这份文件,与汪伯彦等在廷上展开了一场激辩。

先前高宗对招抚司的告诫,尚书省已有公文发下,传达了圣上意旨。现在这个枢密院公文,内容与尚书省的不同,你叫下边听谁的?

李纲奏道:“张益谦所奏都是细故,且有待考察,尚书省得旨后已发文,而枢密院又另外取旨痛批之,此何理也?不过欲与张益谦互为呼应,以细故害大计、压制张所罢了!朝廷委派张所招抚,措置刚刚就绪,即将成功,却遭打压如此。州县知道朝廷有不同意见,如何还肯努力?弃事功于垂成,真可惜也!臣不知:朝廷对于张所,是欲其成呢,还是欲其败?欲其成,则不当打压之如此,欲其败,则不如罢去算了,不要这样挟私害公了!打压一张所,又何所难?但是误了国家大计,使河北兵民、州县尽为金人所得,中原不能保,何人能负其责?靖康间,就因朝廷意见不同,遂致大祸,今日岂可复蹈前车之辙耶?”

这一番痛斥,酣畅淋漓,且不管你什么君主尊严、大臣体面,把“潜规则”撕破了说话。直说得汪伯彦脸上红白不定,无言可对,只得咬定不知道尚书省已有公文发下。

高宗当然也无话,只得让枢密院改正,还是以尚书省的公文为准。

对张所问题的处理,可以说是李纲在朝中与黄、汪第一次公开爆发冲突,此前他与两位执政起码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所有朝中大事,都是经过商量才报呈高宗的。黄、汪这次的背后捣鬼,换了别人,也许会忍让一下就过去,或者也报以阴柔之术,但李纲行事向来不愿委琐,所有意见都是直通通地说出来。

这些话,高宗听了会是如何感想?李纲全不予考虑。承平时期,玩玩权术猫腻尚可以理解,国家危殆如此,还在把国事当儿戏,翻三覆四,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国家了?

李纲想的是:事情就这么明明白白,我也就把话说得明白。若不相信的话,金国的大军立刻就能让我们大家都相信。

这种直率,导致他与高宗的关系骤然变得紧张。

建炎元年的七月十二、十三日前后,李纲听到朝臣们有议论,说高宗还是想巡幸东南,一点儿回驾汴京的意思也没有。对此,李纲颇感震惊。如果高宗要向东南移动是实,那么就不仅仅关乎李纲个人的命运了,而是将直接影响到宋、金今后的关系,影响到南宋今后立国的格局和命运。

皇帝往东南走,南宋就将永远是个偏安的小朝廷;皇帝若能返京,金人退出大宋全境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两种前途命运,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李纲平复了一下心情,决心当面说服高宗不要走。

七月十四日,李纲上朝,很从容地奏道:“近来朝廷外则经营两河,内则修治政事,都已逐渐就绪。惟独陛下将巡幸何处尚未定,中外人心不安。中原者,乃天下形势根本,一离中原,则人心摇、形势倾矣!假使今冬无虞,陛下还阕,天下之势遂定。而今外界议论纷纭,都说陛下将巡幸东南。果真如所言,臣恐中原非复我所有,还阕无期,而天下之势遂倾,难复振矣!”

高宗没想到,李纲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当场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解释说:“只是想送元裕太后(即张邦昌找寻到的废后孟氏)、六宫往东南而已。朕当与卿等独留中原,训练将士,增兵聚马。如此,都城可守,虽金贼亦可灭!”

皇帝如此信誓旦旦,李纲便没话说,连忙拜了两拜,赞道:“陛下英明如此,虽汉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不过如此也!”接着又道:“高祖、光武、太宗皆亲自带兵,披甲胄,冒矢石,天下于马上得之。今日当然不须如此,但陛下车驾不离中原,则将士奋勇,金贼不敢窥伺。经营两河,虽稍劳苦,而后享安逸。倘若取一时目前之安,后患怎生了得!只是中外臣民未知陛下意图,还请公开告谕之。”

李纲的立论,无懈可击,逼得高宗只好答应,向天下臣民表态。有关诏书很快公布在汴京和南京,读过的人无不感泣。

李纲也令有关部门安排元裕太后及六宫去东南的事宜,准备好护卫士卒、粮草和舟船等。

七月十七日,高宗又有旨,表示接受李纲的建议,今冬巡幸南阳,让观文殿学士范致虚去知邓州(今属河南),负责修理城池、宫殿。又安排了粮草储备事宜,似乎是万事具备的样子。

随后,高宗又任命黄潜善之兄、户部侍郎黄潜厚为巡幸提举。此后,皇帝巡幸南阳的准备工作也就加紧开展起来。

如果事情就此发展下去,高宗立足南阳,作为恢复中原的前进基地,倒也可能有一番大作为,即使比不上汉光武,其历史地位怕也要超过那位兵败后坐了驴车逃跑的宋太宗。

可是,皇帝自有皇帝的价值观念。谁也想不到,七月下半月时,高宗忽然下了一道手诏,说要巡幸东南,以避夷狄,令三省和枢密院共同写一个准备方案上来。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连皇帝也可以说话不算数。

谁不知道东南好?但是现在不是去享受的时候,而是得先想法保住残存的江山再说。

可是皇帝不是这样想。他想的也许是:反正鸡一时还死不光,就先放开手杀鸡取卵吧!做人、特别是做了皇帝,不图快活图什么呢?所谓的“为民”、“保国”等等,不就是一些千年的套话么?

——孺子不可教,竟至于此!李纲也狠了心,断然扣下了手诏不发,写了札子,极言不可去东南。

他说:“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占有东南,汉光武、唐肃宗是也。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占有西北,晋元帝是也。因为天下的精兵健马,皆出于西北,一失西北,兵马无所取之。且金人将乘机扰我陕西,盗贼蜂起,朝廷号令不行,精兵健马全都白白留给了金贼。加之道路梗塞,人心惊溃,陛下虽欲还阕而不可得,更何况治兵取胜、迎还二圣哉!惟有南阳,汉光武据以中兴之地,山高城坚,四通八达,可暂时驻跸。待度过冬春,两河措置就绪,即可还汴京。此为最佳之策!”

高宗看了札子,无话,派人从李纲那里取回了巡幸东南的手诏,叫李纲与执政再商量一下。

高宗为什么会忽然变卦,这成了一个千古谜案!

他的变卦,是南宋初期战略取向的一个重大转折。其后,“恢复大业”虽经几代人努力,终成泡影,仅仅为南宋的豪放词人提供了无尽的抒情素材而已。

后人多半把高宗的变卦,说成是李纲的恢复计划中“迎还二圣”的字样刺激了他。为了避免二圣归来后他自身地位的尴尬,所以最终选择了对金妥协。但我以为,这个问题,在此刻尚不成为一个问题。有关的史料记载上,没有任何一个疑点,说明这时的高宗已很忌讳“迎还二圣”了。

而且,如果高宗真的使南宋强大到能够“迎还二圣”,那么他作为中兴之主,在全国军民的心目中必定威望空前。两位丧权辱国的战俘皇帝即便归来,也不具备重新登台的民意基础。徽宗误国,自身早就无意于皇位;钦宗失国,大宋人无不耿耿于怀。这两人有什么资本能威胁到打败了金人的高宗?

所以,这期间高宗在发出了巡幸南阳的公告之后,又不顾信誉公然变卦,显然是价值观起了决定作用——他根本就不想做一个雄才大略之主。在东南繁华之地,当个半壁山河的皇帝不是也很舒服么?

当然,也不排除高宗在十几天内的大转弯,是由于受了黄潜善、汪伯彦之流的鼓动。这一类人的观念,不问可知——现成的福不享,干嘛要去亲冒矢石、冲锋陷阵呢?

天下者,皇帝的天下。这个当了皇帝的人,就要享受人间至福,就是要过一天算一天,当时的人有什么办法能制止得住呢?

中国的历史,就是由无数这样的遗憾所写成。

第二天,李纲抱着尽最后一搏的决心,又写了一札,援引楚汉荥阳、成皋之战,曹操、袁绍官渡之战以弱胜强的例子,纵论天下形势。又与执政议政于御前,李纲说:“今乘舟顺流而到东南,固然安便,但一离中原,势难复还。中原安,则东南安;失中原,东南岂能无事?一失机会,形势削弱,将士离心,变故将不测,且后事艰难。欲保一隅,恐亦非易!陛下既已下诏独留中原,人心悦服,奈何墨迹未干,失大信于天下?”

李纲的这些担心,到后来都一一被验证。后来南宋果然有“后艰”,在“难保一隅”的战战兢兢中被挤压了一百多年。

高宗被李纲说得汗颜,只得同意还是巡幸南阳,令李纲负责筹备出行事宜,一至初冬,便择日起程。

但是此后的几天内,黄、汪之流不甘心他们的“大计”被李纲所阻挠,私底下仍然鼓动高宗巡幸东南,外间对此也有不少传闻。有友人对李纲说:“士大夫议论汹汹,都说有人提出密议,东幸已决,去南阳不过是应付你。何不从其意算了,不然,事情将不测!”

这是一句委婉的警告,意为李纲若坚持下去,很可能在政治舞台上失势。

李纲并不以为意,他答道:“天下大计,在此一举。国之安危存亡,于此为分水岭。皇上虽有成命,也可改易,我当以去留(不惜以辞职)争之!怎可为保身计,而受天下之责?”

从这以后,高宗虽然不再提巡幸东南的事了,但是对李纲先前所做的决定,往往做出否定或者修改,明显地看出对李纲已有所不满。

比如,高宗指责买马扰民、指责改制新军“有害军政”等,都是在这时提出来的。

黄潜善为打击李纲,干脆从人事方面下手,以李纲的姻亲、江宁知府翁彦国做靶子,意图掀起倒李纲的风潮。高宗听信了谗言,批出旨来,说翁彦国在修复江宁城池时花费太多,骚扰东南。

对此,李纲上奏解释了情况。

派翁彦国去江宁任知府,负责修城,还是在李纲赴行在之前就下的任命,与李纲无关。翁到位后,朝廷批给十万贯钱做经费,翁彦国后来上了个札子说不够,于是高宗就有“骚扰东南”的话批出来。李纲争辩说:“前十几年,赐给大臣一座宅子,尚须费钱百万。今日令修城,十万贯岂不是太少?”

高宗听了这个解释,先是增批了四十万贯作为补充,而后过了不久,忽然又有旨下来,仍说翁彦国“修城骚扰”,要求严厉处分。恰好在同一日,江宁府有公文上来,说翁彦国病死了。高宗便说:“彦国已死,不须处分了。”但仍下令免去翁的职务待遇,又降旨“抚慰东南”。

皇帝的这些姿态,满朝的人都能看出来:李纲不大灵了!

李纲当然看得更清楚,以前奏事或者拟的公文,很快就能批出,现在则多不批出。李纲知道,黄、汪等人没少进谗言,且“其入已深”。他也不想装傻,一日,在朝议过后留下,对高宗说:“近日屡次劳烦圣心,下令改正已行事务,臣已逐一辩明,幸蒙谅解。又所拟各项事务文本,多未批出。乃是因臣特立独行,又蒙陛下特殊恩遇,嫉妒者多,必有暗中离间者。”

高宗不承认有小人告状,只是敷衍说:“无此,所批改正事务,只是朕偶尔想到。其余未批奏章正在细读,并非不批。”

君臣俩以往的默契,到此已荡然无存,虽然尚未决裂,但双方已是勉强在维持关系了。

到八月五日,形势明朗化,高宗的倾向公开了。有旨升李纲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而提拔黄潜善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样一来,从过去的仅李纲一相,变成了李纲与黄潜善“两相同朝”的局面,反对李纲的势力大大增强。

黄、汪一伙欣喜若狂,弹冠相庆。六月初以来,他们与李纲搏弈近两个月,心计用尽,战战兢兢,如今大功告成,接下来就要放手一搏,非要搞垮李纲这个不合时宜的老顽固不可。

按中国官场的潜规则,整人要从对手的下属整起,否定人要从否定其主张做起。“两相”的任命一下来,黄潜善立刻开始破坏李纲的两河战略。先打压张所不成,马上又开始算计傅亮。

管他什么战与和?整人不讲道理,就讲如何把你的人整下去!

李纲知道他这招毒辣。黄潜善这是把国防大计与人事关系搅到一起了,让你撇不清、道不明。如果李纲听之任之,则恢复中原之策势必胎死腹中;如果李纲出面解救傅亮,则恰好被黄潜善说成是拉帮结党。

但李纲就是不听这个邪。国家命运高于天,为保住河北河东大好局面,豁出来辞职,也要争!

忠直之人,一般都是偏向虎山行的人。他在事后回忆道:当时“虽知堕潜善策中,盖势不得不然也”。

李纲实在是痛惜两河的局面就要被这帮小人断送掉!

当时,张所与傅亮分别负责在河北、河东招兵买马,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极大牵制了金军的力量。特别是在河北,张所携带千余份空名告身(委任状),携三千兵卒前往河北,一时间义兵云集,“应募者十七万人”。义军“八字军”王彦等人纷纷投效旗下,岳飞也来向张所报到,被任为中军统领。

张所曾问岳飞:“你一人能敌几个敌人?”

岳飞答道:“勇不足恃,用兵专以计谋取胜!”

张所很惊讶:“看来你并非粗人!”于是对岳飞甚为器重。岳飞的军事天才也从此得以施展,最终成长为南宋赫赫有名的抗金将领。

傅亮这一边,势头也很好。先前傅亮见河东经制司下属兵员才万人,且多为乌合之众,其中还有一些招安来的盗贼。这样的武力,一过黄河大概就要被金军吃掉。于是上奏,要求先去陕西招募正规的西兵、民间弓箭手和将家子弟,估计可招到二万人。然后再联系河东各个山寨豪杰,伺机策反已失陷的州县,待时机成熟即渡河作战,收复沿河一带后,再伺机深入,逐步收复泽、潞两州和太原。

得到高宗批准后,傅亮便雄心勃勃地上了路。可是走了才十余日,枢密院忽然取旨,命宗泽在汴京节制傅亮,让傅亮即日渡河,深入金军腹地。

傅亮在途中得旨,知道这是朝中小人要置他于死地——带领一万名刚收容来的地痞流氓,渡河去干什么?不是送死么?

他上疏申辩说:“此令与以前指令不同,何也?即令我即日渡河,也无不可。但河彼岸皆金人地面,我司措置全未就绪,过河后,何地可为家?何处可以得粮?乌合之众假若为金人所溃败,何处可以得兵?亮死不足惜,只怕是有误国事!”

李纲跟着也有奏章上呈,质问这马上渡河的昏招:“河东今日之势不同河北,河北所失,不过数州,其余皆自愿为朝廷所守。王师(宋军)渡河,犹有驻扎和得粮之处。河东州县则大半沦陷,今经制司人马不齐,猝然驱之渡河,遂为孤军。倘若全军覆没,不知朝廷更从何处再觅将佐士卒,来全面经略河北?古人将帅在外,不由中央驾御。请仍照前议,任由将帅发挥才智,假如旷日持久而无功,则朝廷可以法治之,何必驱之如此之急?”

黄潜善、汪伯彦现在已不怕李纲了,毫不让步,瞪着眼睛说瞎话:“不令他们急渡河,则将失机会。傅亮只是想逗留不进而已!”

李纲争辩道:“兵事怎能坐在堂上遥想猜度?且目下也未见有甚么机会。委任了将帅,就让他们择有利时机而动即可。今不顾其措置未齐,而驱之渡河,正是为贼之饵食,哪有什么好处?”

高宗见黄、汪之流固执己见,也很犹豫,数日之间徘徊不定。

几天过去,见皇帝没动静,李纲又极言力争:“潜善、伯彦先是极力打压张所,幸赖陛下明察,使其不得逞。经营两河,乃臣所建议,而张所、傅亮又为臣所举荐。打压二人,就是要让我李纲丢面子,令我不安于职。我素以靖康间大臣不和之事为教训,凡事都与潜善、伯彦商议而后行,不想二人却有心计如此。我以为,傅亮这人明白事理,愿陛下耐心观察,则情状自见。”

高宗眼睛望着天棚,憋了一会儿,说:“朕今晚批吧!其余都不变,只是让经制司改设在陕府。”

高宗说完,其余人都没话了。黄潜善则要求独自留下来,要与皇帝对话。

这个征兆不好。果然第二天,圣意一批出来,是说:“傅亮兵少,不可渡河,可以罢经制司,令傅亮本人赴行在报道。”

不用问,这是黄潜善操纵皇帝又一次成功!

李纲知道: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汉水这次真的就西北流了!大宋之明日,将永无朗照!不知他此刻心情是如何地绝望,但他决定不愤怒、不哀戚,只把要说的说了、要做的做了,无愧于己心、无愧于后世,也就行了。

天要倾,地要陷,就算做了一个屈原大夫,又能如何呢?

他把皇帝的御批压下没发,上奏道:“臣昨日论傅亮事,已经蒙陛下宣谕:傅亮职务不动。刚才收到御批,却还是罢了傅亮的经制使。不知圣意是何意?”

高宗淡然道:“傅亮兵少,不可渡河,不如就这样吧。”

李纲寸步不让:“臣昨日争不可立即过河,今日就因臣争论之故,将傅亮与经制司一并罢之,此必潜善等以私害公,暗中惑乱圣听,欲迫使臣去职。臣蒙圣恩,只知一意为国家,凡可以持危扶颠者,知无不为。以傅亮经营河东,乃今日所为之大事,潜善等欲破坏之。此若可罢休,其他还有何事可为?”

他直截了当表明:请皇上收回成命,否则,他这宰相也干不了啦!

这是李纲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辞职意向。

高宗却没把问题看得太严重,说:“像傅亮这样的人才,难道如今很难得么?”

李纲说:“臣曾与傅亮款语(详聊),观其谋略,真可以为大将。询问士大夫,亦以为然。让他做了经制使,姑且试之,假以岁月,必有可观。而今未曾使用,遂罢之,则不可!古之用将,恐不如此。昔日汉高祖怎知韩信?只因萧何荐之,遂为大将。萧何所以知道韩信,亦因屡与之语。如今人才难得,而将帅之才尤为难,偶得一二,诸事未成,遂以寸纸罢之。待将帅之轻如此,谁不寒心?且潜善之流,意不在亮,乃以此排挤臣。陛下若不察,臣又怎敢安于职守?怕是终无助于陛下中兴之功!”

这下子,又说得高宗无语。

古之君相,有各种不同的组合模式,有的如主仆,有的如父子,有的如兄弟。还有的就是李纲与高宗这种,酷似严师与学生的关系。

高宗想不听老师的话,但道理上又讲不过老师,于是就玩花样,能哄就哄过去。

李纲见高宗态度还是不明朗,就从袖中拿出御批,说道:“圣意如一定要罢傅亮,请降旨,可令潜善办理此事,臣请乞骸骨归田里(请求退休)。臣并非敢于轻易离职,望陛下深思:假使傅亮不罢,臣哪敢决意要走?”说罢,上前几步,再拜于龙椅之前。

高宗赶忙安慰说:“不须如此!”

可是等李纲退下之后,马上就听到消息说,罢免傅亮的圣旨已正式颁下。于是李纲想也不想,写了个札子求去,也不赴都堂办公了。高宗闻讯,派了御药官去宣李纲,“押解”着他到都堂办事,但是刚一到都堂,李纲转身又回了寓所。

他在寓所中,接着又写了第二道札子,请求辞官。高宗很快把两个札子都批出来了,就是不允。

君臣俩,就这么僵住了!

翌日,高宗又派御药官“押解”着李纲,来到后殿起居室奏事。众宰执奏事完毕,高宗命李纲留下来,对他说:“卿所争事小,何必非要去职?”

李纲说:“人主之职,在用一相;宰相之职,在荐人才。今人才以将帅为急,恐不可谓之小事。倘若陛下以为小,臣即便以去职相争!”

想到此,李纲不禁一阵心酸。他一是恨:君臣之间,为何对战略问题认识差距如此之大;二是恨:好端端的抗金大局,竟被一二个不入流的佞臣几句话就给颠覆了!他想,皇上把他留下,也就是要给他一个缓和的余地。如果自己退让一下,无非就是撤掉了一个河东经制司,其他的事,还可以徐图。

但他不这样想。他认为:抗金大计是一个整体性的“规模”,环环相扣,先后有序。把河北、河东经营好,竖起人民战争的屏障,是保住现有国土、以图反攻的第一步。这开初的一步,都走得这样难,还何论其他?

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在“二帝”时期,不过是些微末角色,因缘际会,从州官一步成了皇帝的宠臣,他们不可能有经邦济国的头脑与胸襟。他们的从政理念,无非就是攀附与整人。巴结上司、打击同僚,培植亲信——这三件事,是他们从政活动的全部内容。就是这样的一伙无知小人,居然能屡屡影响国家的大政方针,那么这个国,还能有什么希望?抗金大业千头万绪,即便没有掣肘尚且费力,谁还能禁得起他们事事死打烂缠?

圣人说得对:“道不同,不相为谋。”李纲的退隐之心,已是斩钉截铁!

想到此,他来到龙椅前跪下,索性说出了掏心窝的话:

“臣蒙陛下眷顾,龙飞之初,首命为相。而潜善、伯彦自以为有攀附之功,窥伺相位,自不待言。而陛下却虚位以召臣(留着空位子给我),两人必对臣切齿痛恨,嫉妒无所不至。臣曾建议,议伪命、料理两河、巡幸勿离中原等,此二人偏要处处与臣不同。黄潜善尚未为相时,之所以进谗言指摘臣,不过欲为相而已。今既已为相,仍打压不止,不过欲逼迫臣去职而已!

“臣生性直,却立于群枉之中,惟有赖陛下明察。如傅亮之事,明白无可疑者(他究竟有什么错),陛下若不察,臣岂敢再任宰相?臣以世俗之事做比喻,今有人患病,众医不能治,而请来草泽之医。待草医开好药方,众医皆阻拦,使之不得用药。草医只能辞别,岂敢负医疗之责?又如大厦之将倾,请来良匠修理之,必换栋梁,而以木柱暂做支撑。众工匠却百般诋毁,主人不察,既不许换栋梁,又将木柱全部撤去,则良匠亦只得告去。何也?倒塌之责,不能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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