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3
你不唱,我们不能不唱。唱什么?《敖包相会》,《芦笙恋歌》,《送我一束玫瑰花》。中国的老歌不够唱,苏联歌就乘虚而入。老龚在闲了一年,谈了一年不成功的恋爱,追一个师长的女儿没追上,最后人家当兵去了。苦恋的副产品是,老龚学会了《外国名歌200首》里的150多首。我很替老龚抱不平。那女生心肠太硬,150多首歌儿都没感化得了,走了也好。
所谓《外国名歌200首》,是一本歌曲集,小资读物,相当于今日《上海的风花雪月》。说是外国名歌,其实以苏联歌为主,另有几首东欧和拉美的。60年代初出版,在当时就有一点儿异端的味道,后来当然遭禁。到了集体户,山高皇帝远,放声唱苏联歌没有的狗鼻子来嗅了,苏联歌就成了的日常歌曲。
老龚嗓子好,是美声的那路,用脑腔共鸣,发的是丹田之气。小迷糊是京剧爱好者,还带了把京胡,这时就用京胡伴奏清唱。每晚只要不开会,我们这里就开唱,一首首的跟老龚学。《卡秋莎》、《山楂树》、《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经典,一学就会。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人家苏联,是个很小资的国家,什么东西一弄,就很有味儿。你瞧,山楂树下,两男追一女,多美。我们集体户隔壁也有果树,一问老乡,叫“臭李子树”,就这,还能有什么情调?
我们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土坯房,泥巴墙,草屋顶,棚顶和四壁用报纸糊了,就算有点儿现代气息。我看过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知道在3000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住这样的房子。住在新石器时代的房子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感觉很奇异。
我们那时候年轻,相信进化论,相信明天会更好。总幻想有朝一日,能去莫斯科郊外晃悠一晚上,身边还会有个冬妮亚式的姑娘陪着。30多年过去,这梦想才破灭了。一代,也老了,在KTV包房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男愁唱,女愁哭。我们是愁啊。四个女生,连其中的恐龙都不理我们。青春期,我们的冬妮亚在哪儿呢?环境这么恶劣,少壮农民个个有要包二奶的架势。我们自己的女生,我们既征服不了,也保护不了,这叫什么事儿?女生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是——他妈了个腿儿的!
乡下的生活,渐渐无趣起来。刚来西洼子住在李裁缝家时,我们还有顽心,感觉上像是来这儿野游,三五天就能回去。时间一长,知道这只是幻觉,回城还不知猴年马月。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没有窈窕淑女好逑,简直连动物都不如了。
我那时比同伴们多一点儿幸运。1968夏季的时候,百无聊赖,老龚曾怂踊我们几个“战友”,撬开校图书馆的窗户,做过两回窃书贼。战果很不错,共窃得艾芜《南行记》、叶紫《丰收集》、瞿秋白《饿乡纪程》等若干好书,开了一回眼界,知道了用汉语写东西也是可以不枯燥的。文学的种子一发芽,心里就多了一份依靠。那一年,上街乱逛时,在桂林路的马路边上,看见一老头(可能没我现在老)在摆书摊。我那时两眼一抹黑,不知好赖,居然让我淘到了繁体字本《艾青诗选》、瞿秋白译《高尔基散文选》和一本卷了边儿的老《译文》。少壮派学者看到这儿,恐怕又该笑了——这算什么东西?告诉你,60年代初的《译文》杂志,可不一般,曾经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插页上是肯特的铜版画。明白吗?覆巢之下,还真就有个把完卵。我把这些宝贝金蛋都带到乡下来了,没事儿就啃。
我的同伴,一般对这不感兴趣。他们属于与时俱进派,认为读书没用,如果读文学书,就更是脑子进水了。除了老龚翻了翻我的宝贝,虚夸了两句外,没人待见我。
他们有他们的精神寄托——谈女人。这个应该属于正常,青春期,小胡子蹭蹭地长,,女人就是生活中的好佐料。我们那时,一是对女生怀有神圣感,二是偏要在嘴上糟践这些大傻妞儿。
那时候的小年轻太苦,没有性教育,没有情色文化,憋得满脸都是小痘痘。又一个劲儿的不领我们走正道。干活儿凑到一块儿,壮劳力专门讲黄段子。性爱不叫性爱,叫配种,人畜不分。这后遗症实在太严重了,我这一辈子,凡过性生活,想的都是配种。真他妈了……算了,不多说了,免得误导青年。
那时候我们户,四个女生。第一美女是关美玲,眼含秋水,除了老龚有点儿希望外,别人不要想。第二美女是梁燕眉,含情脉脉,暂时待字闺中。于是小迷糊、李家轩和我,就朝她使上了劲儿。其余的两个,郝丽珍和曹凤兰,白给也不要。
落花有意,轮到梁燕眉做饭,我们仨都抢着挑水、抱柴火。可人家不领情,就当是革命友谊。日子一久,李家轩泄了气,小迷糊有些恨恨,我呢,开始怀疑梁燕眉另有所爱。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跑到公路上瞎遛跶,唱了八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回来时就有点儿晚了。从女生窗户底下过,见里面好像在铺被准备睡觉。大伙儿赶紧目不斜视,鱼贯而过。小迷糊殿后,抵抗不住诱惑,八成是多看了两眼。回到我们屋,只见他兴奋异常,手拍炕沿,直说:“好啊,过瘾啊。”
我们问:“怎么着?”
他压低声音,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我看见梁燕眉的了!”
大伙一惊,随即爆笑。李家轩说:“扯蛋,这怎么可能?”
老龚说:“色迷心窍了吧你呀!”
小迷糊信誓旦旦:“没看见我是犊子!梁燕眉在换衣服,一家伙就把汗衫全脱了。”
大伙儿听了,有点相信,老龚羡慕得直摸下巴。
李家轩却发现有点儿不对,抽抽鼻子说:“什么味儿?讷臭!”
低头一看,原来小迷糊刚才踩了一脚猪屎。大伙儿就起哄:“去去去,叫梁燕眉给你刷干净!”
这个晚上,男子汉们都有点睡不着。看书的,想事儿的,谁也不愿意关灯。小迷糊拿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乱翻,专挑“泌尿生殖系统”一章看,看了半天,啪地一摔书:“妈的,女的也长啊!”
老龚赶紧一伸手,拽了一下拉线开关,熄了灯:“人家怎么说你们?不要太肮脏啊!”
我们的青春,就是这样,像王朔说的,是一条河,淌着淌着就浑了。
11
古话说:“敝帚自珍”。还有一句是“腐鼠成滋味”。说的都是一个理儿,那就是:东西是自己的好。我年轻时的这些经历,坎坷而平淡无奇,在今天这个金碧耀眼的时代里,灰不突噜的,不值得翻腾出来。但我却割舍不了,越老,就越“时时勤拂拭”。因为,我心里总不甘呀。我的好多同龄的弟兄们,现时就在街上蹬三轮儿。蹬三轮儿,固然是光荣的劳动,但是看到他们被交管撵得四处乱窜,我心里总是难受。我们在戴红领巾时,喜欢的是装半导体收音机,玩的是海军旗语,是想当工程师、当海军少校的料。儿时的理想,本不算虚无,因为那时城市里就极少有蹬三轮儿的了,再光荣,也轮不到我们去蹬啊!
命运摧枯拉朽。当我们还是初中一年级的花季时,大风就把一树的花儿都刮没了。
人们鼓动我们说,把你们乘坐的船凿了吧,船上有妖魔鬼怪,凿了,咱们来造新的。我们听话,七手八脚就凿了,还挺痛快。但想不到,我们毁掉的,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风浪一过去,农民还是农民,工人还是工人,而我们学生却不再是学生了。唯一掉到冰海里喝苦水的,是我们。再想想过去那船,有什么不好?那样舒服的日子,我们还要闹,我们的确是吃饱了撑的。
在我们这一届里,数学天才多得是。老师的课根本不用听,初一的下学期,大伙就在自学初三的课程。像小迷糊、李家轩,虽然出身三马路的小胡同,但都是聪明绝顶,连最苛刻的数学金老师,都对他们笑脸相待。假以时日,没准儿将来就是半个陈景润。大翻盘了,数学还有什么用?清华、北大,全成泡影。天才,就这么毁灭了,还要半辈子遭少壮们的耻笑。
接着来说我们集体户。春节前,学校又给我们户塞进了一个游兵散勇。这个后来者,是班上的一个人物。他是我们的班长,叫房。我们这一茬,都出生于1952年,他这名字,
老房是工人的儿子。那年头,工人的概念挺广泛,国营大厂一月挣80多块钱的高级技工,叫工人。街道小厂里边,一月拿30来块的,也叫工人。这两种工人,差得可是太悬殊了。高级技工,离贵族其实已经不远,那年头,教授也不过才挣120。
老房的爸爸八成就是街道厂的,钱紧,而且不是一般的紧。上有俩老人,下有四个孩子。老房的妈妈没工作,家庭妇女。30来块钱养活八口人,得有多费劲儿?我们那时候想象不出来。
我以前去过老房家,一间小趴趴房,全家人挤一个炕。家里还养着鸡,人人都不闲着。老房的妹妹放了学要上菜站捡白菜帮子,剁了喂鸡;老房的弟弟就上铁路边去捡煤核儿。喂鸡,是下了蛋好换点儿零用钱;捡煤核儿,是因为烧不起纯煤,要掺上煤核儿,能省俩钱儿。
一家子穿的都是黑棉袄,没色彩,左一个补丁右一个补丁。只有老房穿得像样一点儿。老房现在是中学生了,清华后备军,住校,平常回不了家,原先他干的活儿,就由弟弟妹妹分担了。
他人缘好,一张大中华的脸,挺憨厚。从来不以告密邀宠,在班上挺得人心。没工夫跟我们一块儿胡闹,就在家打零工养家,两年多年都没到学校来。我们了,他都不知道。后来班主任费挺大劲,才在区找到他家,特事特办,把他补充到我们户了。
老房很低调地来了,行李不多,被子是旧的,很寒酸。但他的到来,加上其他外力的影响,使我们户出现了分化,酿成了一幕悲喜剧,却是让人始料不及的。这是后话。
老房一来,老同学相见,大伙都挺亲。我们户原先只有一个女户长,关美玲,她固然人情练达,但我们男生都不大服——女的怎么能管男的?老乡们也觉得别扭,集体户怎么是老娘们儿当家?老房的为人,正合我们意。他当过班长,有威信,男生就提议补选他当户长。关美玲也正愁事务太繁杂,愿意退一步,甘当副户长,主管女生事务。
老房当了户长,仍然是低调行事,干得多,说的少。男生方面的精神领袖,还是老龚。
此时已是临近春节。那两年,是最无趣的两年,连年都不大过了。不吃,不喝,不拜年。我们刚来,如果马上回家过春节,与时尚就很不符。于是一商量,春节就将就吧,过完春节,立马回家探亲。
年初五,饺子一吃完,大伙就上了路。刘队长为褒奖我们,每人赠送了小米10斤。当年打的新小米,鼓溜溜的,喷儿香,可不像城里人吃的陈米没滋没味。人不能都走,老房自告奋勇担任留守,不回家了。
在家中呆过正月十五,全户又都集合了起来,返回敦化。那时候坐火车,也没有什么优待,和老百姓一样买票。我们心里就嘀咕:服苦役倒也罢了,还要我们自己掏钱返回,哪有这道理?在站前广场,大伙就商量。老龚提议,全买站台票混上车,一路小心着点儿。敦化是大站,不好混出去,就到敦化前一站下车,混出小站,再买张票,堂而皇之坐到敦化,一共才花两毛钱。女生不干,乐意花2块钱买全票,男生则都同意蹭票。最后约定,不管怎么走,第二天上午在敦化火车站候车室会齐,一块儿搭长途车回屯。
逃票的经历并不如事前想得那么惊险,列车上回农村的太多了,列车长懒得管,只草草查过一次票。我们一见查票的来,就四散躲开。有躲进厕所的,怎么敲门也不开。有拿着水杯的,假装是别的车厢打开水路过。列车长是长春列车段的,知道都是城里的孩子,得饶且饶。到了敦化前一站,老龚已经打听好,叫秋梨沟。车一停,一报站名,他一声“下”,我们就冲了下去。
小站不大,到站时间是后半夜,天很冷。下来后,才发觉跟我们一样聪明的,有100多位各校在敦化的,都下来了。一看装束就知道,人人都拎个包。这群奇特的旅客四下撒摸,打算绕过栅栏去候车室买票,等下一趟车去敦化。大伙儿正兴奋着呢,忽然有人喊:“快跑,工人来抓人啦!”
原来,一连好几天,都有玩这猫腻,秋梨沟成了逃票中转站。有关当局深为恼怒,派了工人在此守候多时,车停时不动,车一开,站台上滞留的,都是逃票的无疑,抓你没商量,一个不能让跑掉。工人一冲,站台上立时乱了套,大家没命地跑。男生纷纷翻栅栏,翻出去就算出了站,人就自由了。那栅栏,就是柏林墙。我和其他人早已失散。站台上蒸汽机车“呲呲”地放白汽,身边人影憧憧,呼喝声远远近近,根本分不清敌我。我把旅行袋往“柏林墙”外的地上一扔,翻身上墙,一蹁腿,“扑通”一声就落了地。耳边立刻就像听到了亲切的女声:“这里是秋梨沟的土地,你自由了。”
我正要整理一下跑松了的裤腰带,只听“扑通”,又是一个旅行包扔了过来。回头一看,一个人影正笨手笨脚地在翻墙。我心里暗笑。却见那人想放弃了,张口冲我喊道:“同学!同学!”
啊?原来是个女的!
我急忙赶过去。
我们那时候眼光毒,对女生只要看一眼,就能揣摩出是哪一年级的。那女生,长得眉清目秀,短发,没扎辫儿,带个大狗皮帽子。一看那岁数,就知道是初二的。
事急矣!我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伸出手来,想拉她一把。但那女生受了惊吓,腿都软了,怎么也爬不上来。
她喘着气说:“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
“省育才的。”
“啊——我是四中的。我不行了,那个包,麻烦你帮我拿着,我先往那边跑。”
这时间,工人的吼声已逼近,声嘶力竭,一副要剿匪的样子。
那女生的表情,有点绝望。
我赶忙说:“你放心!我就在候车室,你快跑吧。”
此刻,我胸中满是热血沸腾,能想到的就是《青春之歌》。
白烟,呐喊声,棍棒击打声,机车头喘气声,把秋梨沟之夜搅得天翻地覆。
我拎着两个旅行袋,一低头,就窜到树丛中去了。躲了一阵儿,待杂乱声音渐渐过去之后,才向候车室走去。
一进烟雾腾腾的候车室,就看见老龚他们东张西望,正找我呢。
我一喊,老龚就三步两步地赶过来,说:“嗨,就你废物,差点儿被抓住吧?”看见我提了两个包,他忍不住惊奇,“哪儿来的?”
大伙围了过来。我本想瞒住英雄救美的事,怕他们笑话。但看这情形,显然混不过去,只好把情况说了。没想到大伙没一个拿我开心的,反倒都有些动容。老龚攥着拳,晃晃,要打出一个下摆拳似的:“妈的,一年前,谁敢这么对待咱们?咱们,这叫什么了?”
李家轩用哑语骂了一句,说:“他妈了个腿儿的,老屯!欺负咱们长春人。”
感慨一通,我们就去买到敦化的票。那售票员一副猪脸,没好气:“怎么又是去敦化的?今天都快一千个啦,有病吧你们!”
小迷糊递过钱说:“是你们这儿有大脖子病(克山病),我们是转户去敦化的。”
“混扯!”售票员把票扔出来。
买了票,众人安了心,一边等车,一边等那落难女孩儿来取包。
不大一会儿,来了一拨,有男有女,那女的就在其中。到了我们跟前,女孩有点儿腼腆,接过包说:“同学,谢谢你啦。”
我说:“甭谢,没被抓住就好。别说你,连我腿都软。”
对方人群中走出一帅哥,一看就是军干子弟,牛烘烘的,一拍我肩膀:“哥们儿够意思!我们是翰章公社的,你们是哪的?”
“官地。”
“不远嘛,以后来玩儿吧。”
他看看我们这一伙,也就老龚像个军干子弟,就特别打了个招呼。老龚应了一声,双方都报了一下老爹所在单位的番号,马上就格外亲似的。这时,下一趟车来了,彼此就挥手告了别。那女孩儿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名儿也没留,地址也没留。
那个年月,人朴实,没什么坏心眼儿,等价交换那一套也不大流行。在外,见面就是同志。帮个忙,蹭半个月饭吃,都没说的,用不着感恩戴德。
只是,30多年过去了,我总是难忘那个初二女生仓皇无助的神情。那时候,不是谁的老爹都能挣一百多的,对一月收入三、四十的家庭,两块钱车钱,也是钱哪!我们在西洼子,死命干一天,也不过四毛钱。逃一次票,何至于此!我们固然是犯了规,但这“规”就是天经地义的么?在这世上,有的人是狼,有的人是羔羊。羔羊的命运,就是被死命地追赶。狼只要想要撵羊,理由有的是。
我有时候想,那初二女生,如今已经是53岁的老太太啦。生活恐怕已经安定了,或者一定是闲着了。儿或女也该大学毕业了,送到社会上去,做狼做羊还不一定。她今天独自个儿在家里唠唠叨叨,还能想起那个人仰马翻的秋梨沟之夜吗?
12
火车到敦化站,天还没亮。一下车,我们就被站台上的气氛给镇住了。满站台都是全副武装的工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另外还有游动纠察队。水银灯下,枪刺的寒光能吓死人,我们倒吸一口凉气——这场面,怎么像发生了政变啊?
原来这是县革委会搞的,专抓逃票的长春。幸亏我们手中持有合法车票,不怕他吓唬人。那时候,工人虽如狼似虎,但如果没证据,他们还没胆量随便拘人,哪怕他明知道你是逃票从秋梨沟上的车,也是没办法。
看他们装腔作势,我们就暗笑,故意在站台上磨蹭不走。果然引起了了一个小头头的注意,他过来验了我们的票,翻翻眼睛,恶声说道:“出站,出站,还磨蹭什么?”
走到出站口,我们又见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场面。只见从后面的车厢上押解下来一群上海。一看他们这伙儿,人种跟我们就不一样——小伙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的,女孩子更是水灵。这群人,好像不是一般,都穿着清一色的草绿棉袄,但又不是军用品,制式挺别致。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人人背后都钉了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名字。上海们显然是失去了自由,从这里再转押到什么地方去。看模样不像是歹徒,斯斯文文的,有几个女生,正经还是南方型的美女。他们神情并不沮丧,但谁也不说话,昂着头,没表情。拿枪的在喝斥着他们排好队。
我们走到他们跟前,忍不住停了一停。有人立即就喊:“看什么看?走开走开!”
这是哪里的?犯了什么错儿?凭什么像吆喝狗一样吆喝他们?
我们心里直发毛——兔死狐悲呀!你想,我们离家远,他们离家就更远了。下乡本来就不容易,“好儿女志在四方”的出征曲唱了没几个月,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后来想,也许他们是黑龙江建设兵团的?未经批准就集体离了岗?现在是押解回本单位?要是在今天,他们若想离开农场,农场领导还不得直磕响头,热烈欢送下岗。可那时候,你没有不劳动的权利。
到了候车室,与女生会齐后,天还是没亮,就坐在长椅上干等。正在百无聊赖时,工人又来了。不过,这回不是查票,是来演出的,搞宣传。
这一支队伍,是文化,见旅客睡眼惺忪,给大伙提神来了。那年头,宣传队的节目都是老一套:快板群,三句半,小合唱。几男几女,脸抹得通红,眉毛画得像大蜈蚣,拉个弓步,摆出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姿势,一惊一乍。
不过这敦化工人的演出队,水平未免太凹,属第三世界。我们在以往,见惯了大专院校宣传队一流的演出,口味可不低。这工人一边演,我们就一边笑。我们越笑,他们水平就越凹。我实在憋不住,就说了一句:“什么玩意儿,这水平。那脸怎么红得像猴屁股?”
老龚说:“就是,不看了!到外面找地方坐会儿。”女生们嫌外面冷,不动。男生们就出来,在站前广场上,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抽烟,嘲笑工人。
天冷,但空气很清新,天灰蒙蒙的有点儿亮了。忽然,大伙都有点儿想念西洼子了。这次回家,故乡长春景物依旧,但偌大的城市里,却没有了我们的位置。大人们上班,弟弟妹妹们上学。省育才,都是些小孩子,生面孔。桃李满园,“尽是刘郎去后栽”。那些教室,我们是再进不去了。昔日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老师,现在让我们羡慕不止,人家仍然是城里人,我们却远放他乡,回归无望。城里,是不能久留了,呆久了自己都想走。无枝可依的我们,只有西洼子,还算是个落脚处。
正怅然间,忽然女生们慌慌张张地跑了来。梁燕眉冲在前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我起来:“呀,你还在这儿没事儿!知道不,工人抓你来了!”
众男生大惊,都站起来四处望。我问:“我怎么了?”
梁燕眉就嗔怪:“你说人家宣传队像猴屁股,旁边有人告诉了。现在来了一伙拿枪的,正到处找你呢。”
关美玲也埋怨:“他们愿意像什么像什么,你说那些干嘛?这可好,惹祸了。”
我愤愤:“他妈的,就是猴屁股嘛!”
梁燕眉急了:“他就是猪头,你也不能说!他瞎胡闹可以,你说就不可以。”
老龚说:“是啊,一帮屯老二,跟谁讲理?咱惹不起,快走!”
我们一行,连跑带颠,直奔了长途汽车站。回头看看,火车站候车室里灯火通明,一群傻逼还在那里掘地三尺地找我呢。
老龚说:“你呀,今天是万幸,要叫他们抓住,非打折你肋骨不可。”
梁燕眉在我身后说:“你往后可别什么都说了,吓死人了!”
小迷糊就笑:“嘿嘿,祸从口出。”
我回头看看。路灯下的梁燕眉美艳异常,因为跑得急,刘海儿都被汗粘住了。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柔情。
到了汽车站,安顿下来,我才感到后怕。想想只有叹气:要是在两年前,这么几头烂蒜,怎么敢动省育才造反大军一根毫毛。如今我们一大军做鸟兽散,只因说了一句真话,就被这些杂牌军撵得东奔西窜。这工人,有工不干,警察都不管的事儿,他们跟着瞎掺乎,早晚恶有恶报!
从那一天起,我就跟工人结下了梁子。我那时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没想到这诅咒后来竟应验了。那年头,警察其实挺和善,从不欺负老百姓,就这工人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
在这个残冬的晚上,一路躲藏,两次奔逃,真正有了颠沛流离的感觉。上帝捉弄我们这些小孩儿真是捉弄得不轻,昨天还叫你天之骄子,今天就让你适者生存。忽南忽北,怎么说都有理,我们就跟着瞎跑,连一天都没为自己活过。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长途车开了门,我们一拥而上。车窗上蒙着厚厚的冰霜,我们就像一堆冷藏猪肉,冻得直跺脚。这时刻,怎能不归心似箭——西洼子,你就是再不好,也是我们的家啊。
我们成了野孩子,被城市和学校推出来了。曾几何时,“小将”、“急先锋”的名号熠熠生辉,大串联走哪吃哪,工人、干部都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跑,警察也对我们礼让三分。如今没用了,大贬值,成了垃圾,一脚踹出来,“接受再教育”地干活。
。我们这儿离苏联还远,不是前线,但也没多远。西洼子紧挨着的这条公路,是老百姓的一块心病。,就是从这条公路一路向南杀,日本关东军根本挡不住。如今大战要是爆发,还是得从这儿过。乡村里的基干最近都动员起来了,没事摆弄摆弄枪,挣两个。
我们和刘队长谈形势,他说:“县里传达了,咱不能硬挡。让开,占领两边高地打。”
老龚有点儿军事常识,过后,直撇嘴:“拿几杆破枪,不抵烧火棍子,能打人家正规军?再说,你知道公路是要害,人家就不知道?铺天盖地把伞兵一撒,你打谁?”
未来战争,形势不明朗。我们却暗地盼望:打吧,打吧!早打早好。打个昏天黑地,好歹也热闹一场,省得接受这再教育。
媒体轰炸,广播里天天要说一百遍。生产队决定,抽调集体户和回乡中学生里有模有样的,排练节目,表演唱。等开会的消息一宣布,就给乡亲们解解闷儿。
临时演员中有我,也有梁燕眉。八个人,我和她正好分到一组。先练会了歌,就走场。关美玲和梁燕眉是艺术指导。过去上学时,她俩就喜好文艺,过年过节总要排个“洗衣歌”、“逛新城”什么的,上台去演出。现在把过去舞蹈里的藏族动作借过来,踢腿,哈腰,甩胳膊,男女穿花,天天晚上排的津津有味。
男女演员有个动作,那就是,穿花时不可避免要对视。生产队部里特意点了一百度大灯泡,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和梁燕眉一穿花,就免不了要看她一眼。看一眼,就一阵儿心跳。
在排练场上,梁燕眉笑得美,不知道是演出需要,还是别有意思。反正排练不枯燥。平时要是加班干活,我们心里得把庞德海骂死。排节目,没工分挣,白干,我们却天天舍不得散。
那时候,少男少女要是暗恋上了,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成人恋爱的模式一般是:男方脸皮要厚,多往前凑和,多搭话。对方要是不反感的话,再找个理由捎东西、借书。等火候差不多了,就写封信。里边除了大道理之外,要有关键的一句:“我们的关系能否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对方找机会含羞脉脉地答一句:“咱们先处处吧。”这就齐了。这都是跟小说《青春之歌》学的,如果说别的,就成了耍流氓了。也许“处”了一回,连手都没摸过,别的地方更别想了。成人有一套模式,小孩儿就没辙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居多,没法儿实践。
我那时候,看梁燕眉排节目时的眼神,好像是“可以处一处”。但是白天干活儿,彼此又像不认识,她脸上,啥表情没有。知己不知彼啊,太郁闷了!
三月里,说是立了春,其实在东北,仍然是冬天。天黑得早,出了门伸手不见五指,不排节目还真就难熬。这一天,晚上放了工,我们排节目的几个男生,正在女生屋子里讨论节目的改进问题。忽然外面进来一伙人,站在外屋地(厨房),嚷嚷着:“有叫龚本辉的吗?出来!”
来者不善!龚本辉恰好不在。我们开了门看,原来是一伙知识青年,挺面生,都气势汹汹的。
有女生就说:“老龚不在。”
那伙人进了屋,左看看,右看看,说:“告诉他,我们是二队集体户的,一中的,来找过他。让他放老实点儿。”
关美玲说:“怎么啦?”
为首的一个说:“没怎么!就说大爷找过他。”
说完,一伙人忽忽隆隆就走了。
这是哪儿来的王八小子?欺负人还有这么欺负的?我气不过,狠狠把门摔上。
片刻,他们又回来了,一脚踹开门:“谁摔的门?”
我挺身而出:“我……”
没等我说出第二个字,为首的一个,忽地就是一个下摆拳。
我当时什么也没感觉到,就躺在地上了。只听梁燕眉冲了上去,声音很高:“干嘛呀你们?怎么随便打人?”
其他女生也一拥而上,跟他们吵起来。我躺在地上,一时失去了时空感。不大一会儿,梁燕眉弯下腰,把我拉了起来。
我摸摸发木的下巴,没有作声。
梁燕眉很激愤,继续斥责那帮人:“你们太不像话了,没招没惹你们,凭什么打人?”
女生的声音像家雀,叽叽喳喳。一中的那小子看看,说:“好男不和女斗,叫龚本辉来见我们。走!”
一帮人这才算是走了。
他们走后,大伙议论纷纷,都埋怨龚本辉在外面瞎惹祸。梁燕眉坐在炕上,让出了一块炕沿,说:“你坐这儿吧。今后别跟这帮人顶,都是流氓!”
我腮帮子还是发木,心里却很热。一则很羞愧在梁燕眉面前出了这么个大丑,二来又很留恋她拉我起来的那个瞬间。
过了一会儿,龚本辉从大老张家串门回来了。大伙就指责他在外面立腕,惹了人家。
老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中的?二队集体户?我不认识他们呀?”
大伙不信。关美玲尤其不满:“你看看你,整天显摆你那个下摆拳,不是找事儿吗?这回惹着流氓了,要是再来砸咱们户,看怎么办?”
有女生说:“去找刘队长,发动社员。”
老龚阴笑两声:“社员?跟他们说当个屁用?欺负咱们行,遇着流氓,谁敢出头?”
众人面面相觑。
老龚又一笑:“没事儿,我看他们不会再来了。估计是在哪儿听到了我的名声,专门来找碴儿的,没碰着也就算了,不见得会再来砸咱们户。”他看看我,又说,“哥们儿你是为我挨打的,这个仇,一定要报。我这就去其他户联系联系。唉,过去在,哪能吃这亏。现在咱们同学都天南地北的,完啦!”
果然,一中那帮小子从此没再来。报仇的事情,老龚说一说,也就没下文了,痛快痛快嘴罢了。那时候的年轻人,也有点儿私心了,谁会真的为朋友两肋插刀?
这件流氓挑衅风波,很快就被大伙儿给忘了。我和梁燕眉之间,却有了一点点的默契。她在干活儿时,与我相遇,不再是面无表情了,眉眼间,有了一丝风情。那年代,十六、七的女孩子情窦初开,纯净得像水,美得像桃花。跟她在一块儿干活儿,尽管身边暴土扬长、驴喊马嘶,但是,我很幸福。
乡村里的时序更替,比城里要来的晚,唐代诗人老早就说过,我没往心里去,到了西洼子,才有感受。冬天的脚步拖拖拉拉的,老不愿走。等到三月下旬,春风才猛起来,漫山遍野没命地吹。尽管大地还是一片枯黄,但太阳暖了,雪不见了。
刘队长私心里,还是挺照顾我们。春天一到,家家都要上山打柴,冬天在老林里拉回的劈柴,毕竟有限,不够烧一年的。队长派了庞德海,带我们上山打柴,本是为我们自己的事,但还给我们记分。这山,是附近的小山,在公路上就看得见,不太高。等走到近前,发觉还是挺高的。不过,山上已经没有大树,只有柳树棵子,是灌木型的矮柳丛。
我们先爬山,花了一个小时到山上,忽然看见,西北方的天际有一个奇观:一座巍峨的高峰,在蓝天上若隐若现。山上有雪冠,酷似富士山。
我们看傻了,男女生忍不住一齐欢呼。那山,像神山,人间实不易见,但就是不知其名。后来过了好多年,我仍耿耿于怀,专门查了分省地图,才知道,那山叫“琵琶顶子”,海拔1300米。位置在官地公社以北很远,那时候,就是晴天,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
欢呼完毕,还得干活儿。两人一组,拿大镰刀砍柳棵子,然后捆成一个巨大的柴捆,大到两边见不到对面的人。最后,把这柴捆推下山去,就放在那里,以后有生产队来车拉。那时的农民,很守规矩,山下散落着很多柴捆,没人偷,没人拿。不像现在,小孩一不小心都要被人拿走。
分组的时候,我感到天意也很照顾我。老庞说;“你们一男一女,分伙儿干,出活儿。老龚、老房力气大,跟我干,这就动手吧。”
恰好梁燕眉就在我旁边,自由组合,我们自然就组合到了一块儿。
这样的劳动,是田园诗。虽然,春风打着脸,又冷又痛,砍柳棵子又要手急眼快,活儿不轻松,但心里总有美美的歌儿在飘荡——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的身旁就有云彩。梁燕眉是那个时代的美人,团脸,短发,没留辫儿。身穿草绿的仿军装袄罩,戴了一条天蓝的线围脖。
活儿一忙开,连说话的空儿都没有,慢一点儿就要被别的组拉下,脸上不好看。所以各组都在卯着劲干。我和梁燕眉没法儿说话,只能简单地协调一下各自的分工。先是两人一块儿砍,砍得差不多了,我就一个人砍,她把砍倒的树条收捡起来,堆成大堆。我俩再拿一根大绳把高达一人的树条捆好。捆的时候,两人各在一边使劲拉绳子,要用脚登,用力拉,满身大汗,才能捆得紧。捆紧了,才不至于滚到半路散了花。
那时候,心中有了什么人,外人不大容易看出来。一切一切,全在眼神儿。多看你两眼,那就是有意思;含情脉脉看两眼,是“可以处一处”;风情万种看两眼,是“我可以给你一部分”;千娇百媚看两眼,是“已经犯过错误了”。梁燕眉“可以给我一部分”,我不敢想,她那一对宝贝,是小迷糊撞大运才瞄了一眼。我只求“含情脉脉看两眼”。但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梁燕眉长得本来就甜,一笑,像红苹果,腮帮上被春风吹出两朵“高原红”。她时不时扫过来的两眼,说不上是天生就含情,还是真的含了情。
捆绳子的时候,我们手碰手,她也没有特别躲开。我知道,有一点儿戏,但是,接下来怎么办?不知道。给她写信说“能不能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不敢,万一不是,那不是自取其辱?
中午,不能回屯,大伙猫在柴捆后面背风处,吃带来的干粮。女生们聚在一处,叽叽喳喳。春天里。她们的衣服和头巾更漂亮了,叫人想入非非。
小迷糊跟我坐在一起,朝我丢了个眼色:“你看那边儿。”
原来关美玲并没有坐在女生堆里,而是和两个她的崇拜者坐在一块儿——老龚和庞德海。庞德海从家里带来了一些咸菜,拿出来让关美玲享用,又象征性地让了让老龚。老龚轻蔑地扫了一眼,没动,三两下把玉米饼子吃完,喝了口军用水壶带的白开水,左右看看,就唱起了《山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