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一个人的远行》(8)
秋色
欧洲人来到美国,总会对我们这里色彩斑斓的秋叶扼腕惊叹。英国文学中找不到描述秋色的诗歌,因为那里鲜有色彩绚丽的树木。最接近这个主题的,可能要数汤姆森在他的诗作《秋》当中的那几行诗句――
看那多彩的树木渐渐隐去,影叠着影,越来越浓,村庄陷入一片褐色;树荫稠密,幽暗朦胧中将各种色调,从暗淡的绿变成乌压压的黑。以及秋光照耀着黄色的树丛。
树林的秋之变化尚未给我们自己的文学烙上深刻的印迹,而金秋十月也不曾激发我们的诗兴。
在城市生活的人不太可能碰巧在这个时节来到乡间,也就不可能见过一年当中最绚丽的花朵甚或最成熟的果实。我记得曾经和一位城里人结伴骑行,尽管秋季最灿烂的时节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可乡间迷人的景色还是令他深深震撼,他无法想象两个星期之前这里该有多美。他以前从来没听说过金秋十月有如此绚烂的色彩。这么壮美的秋色,很多城里人却无福消受。年复一年,大多数人将它的华彩忘到了脑后。
很多人误把变色的叶子认作枯叶,正如他们分不清熟透的苹果和腐烂的苹果一样。我认为,树叶颜色加深说明它正渐渐成熟,这就跟果子成熟的时候颜色发生变化是一样的道理。一般来说,最靠下的和最老的叶子最先变色。然而,正如羽翅完美、颜色鲜亮的昆虫寿命特别短那样,成熟的叶子注定要凋零。
一般来说,每个成熟的果实落地前都变得更独立、更特别,不再需要营养源为它们提供多少养分。给它们穿上鲜亮外衣的,与其说是泥土供给的养分,不如说是阳光和空气。树叶也一样。生物学家说这是“因为吸收了更多的氧气”。这一科学性的描述也只是重申了这一事实。然而,在看到脸颊红润的少女时,我更感兴趣的是她们娇艳的容颜,而不是她们吃了什么食物才这么美丽。森林和草地作为地球的表层,也必须换上鲜亮的颜色,以显示地球的成熟,仿佛它本身就是一枚长在根茎上的果实,脸颊永远朝着太阳。
鲜花是多彩的叶子,果实是成熟的叶子。正如生理学家所说,大多数果实的可食用部分是由“叶片的薄壁组织或肉质组织”组成的。
我们的食欲致使我们在观察果实的成熟及成熟的表象、颜色、芳醇和完美形态时,眼光局限于那些可食用的果实,却往往忽略了那些我们不食用的产物,其实,大自然每年同样会把它们催熟。一年一度的牲畜园艺展览会上,我们都会展出大量外形美观的水果,可是这样的展会注定草草收场,那些水果并没有因为它们的形态美丽而受到珍视。然而,我们城镇附近和市区还有另一场年度水果展,展会规模盛大,那些美丽的果子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垂涎三尺。
十月属于五彩缤纷的叶子,它们绚丽夺目的色彩渲染着全世界。果实和叶子坠落前色泽艳丽,夕阳坠落前彩霞满天,而濒临一年结束的时节自然也异彩纷呈。十月是夕阳映射的苍穹,而十一月则是薄暮时分的霞光。
乔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叶子从绿色向褐色转变之际色彩最绚丽。我曾想过趁此时机采下树叶做成标本,制作一本类似《十月秋色》的书,在书中原原本本地把它们绚丽的色彩描摹出来。从最早染上红晕的忍冬和点缀着胭脂红的胚根叶开始,到枫树叶、山胡桃树叶以及许多鲜为人知的布满美丽斑点的树叶,一直到最后的橡树叶和山杨叶。这样一本书该是多么美丽的纪念品啊!每次兴致所至,你都可以翻开这本书,在秋日的丛林里漫游。如果我可以把树叶完好地保存下来,不让它们褪色,那就更好了。这本书没什么进展,但我确实尽力按照这些绚丽色彩展现的次序去描绘了。以下就是我笔记中的一些摘录。
紫草
到了八月二十日,丛林和沼泽中到处都是茂密的洋菝葜叶子和小灌木,到处都是已经枯萎衰败的臭菘和黑黎芦,河边的梭鱼草也已经渐渐变黑,无处不在提醒着人们秋天的降临。
这是紫草(画眉草属多年生草)最美的季节。我还记得自己初次邂逅紫草的情景。彼时,我站在河岸边的山坡上举目四望,发现就在大约三四十竿远的地方,有一条约六竿长的紫色地带。那条紫色的带子沿着丛林的边缘,一路向草地倾斜过去。尽管它并不十分鲜亮,但它宛如一片片的鹿草,色泽艳丽,惹人注目,那深紫的色泽仿佛密密地抹了一层浆果的汁液。我上前去看才发现是一种开着花的野草。这种野草不到一英尺高,长着几片稀疏的绿叶,紫色的圆锥花序向四面伸展,仿佛一阵紫色的薄雾在我身边缭绕。凑近看才发现这种草不过略带紫色,不细看都很难发现,更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你拔一棵出来,就会发现它的根茎是那么纤细,颜色是那么浅淡。然而,若在晴朗的天气远远观赏,它们就宛如精致优雅的花儿,用生机勃勃的紫色装点着大地。此类微不足道的诱因综合起来,最终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这令我惊异而着迷,因为野草的颜色从来都是暗淡而朴素的。
这片美丽的紫云让我想起正在凋零的鹿草,紫草的出现刚好接替了鹿草的位置,这是八月最有趣的现象之一。最美的紫草通常都生长在狭长的荒地上或干涸的谷底里,略高于草地的边缘。贪婪的割草者不会对它们挥舞手中的镰刀,因为他对这些纤弱的紫草不屑一顾。或许是因为它们太美了,他根本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他的眼睛是用来寻找梯牧草的。他认真地收割着临近的干草和更有营养的青草,把这片美丽的紫雾留给散步者去收获,让他们去填充自己想象力的粮仓。沿着山坡往上,或许还生长着黑莓和圣约翰草,以及被人忽视的、枯萎的、瘦长的六月草。多亏紫草生长在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夹杂在年年被收割的青草间。大自然借此将功用和美丽隔离开来。在很多这样的地方,紫草一岁一枯荣,年复一年地绽放着美丽,用精致的紫晕装点着秋天的大地。它们生长在缓坡上,或连成一片,或三五成簇分散开来,一直坚持到第一场寒霜降临大地。
就大多数植物而言,色彩最艳丽、最迷人的部位是花冠或花萼;也有很多植物以种荚或果实著称;还有的以树叶见长,比如红枫;也有的梗茎本身最美,也就是它们的花卉或开花部位。
最后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垂序商陆(Phytolaccadecandra)。从这个时节直到九月初,挺立在悬崖下的垂序商陆根茎渐渐变成紫色,让人眼花缭乱。它和很多花儿一样令我着迷,此外,它还是我们秋季的主要果实。它的每个部分都是花(或果),从茎、枝、果柄、花梗、叶柄甚至到紫色叶脉的微黄色叶片,无不色泽艳丽。它的浆果从绿色到深紫色,色彩各异,圆柱形的总状花絮有六七英寸长,优雅地向四周垂下,供鸟儿啄食。鸟儿从萼片中啄出浆果,就连萼片也是灿烂的胭脂红色,映射着火焰般璀璨的深红。生命在怒放,一切都如火如荼地成熟了,堪与任何同类事物媲美。也由此,虫胶和胭脂红的结合促成了紫虫胶的诞生。除此之外,同一株植物上还有花蕾、花朵、青涩的浆果、深紫色的熟浆果以及花一般的萼片。
我们都希望在温带植物中看到红色,红色是最绚丽的颜色。垂序商陆吸引着我们,它请求艳阳照耀着它,好让它展现出最美的身姿。这个时节,它必须让人看见自己夺目的光彩。8月23日,太阳照在温暖的山坡上,我从峭壁下经过,穿过一丛美丽的垂序商陆。那丛垂序商陆大约六七英尺高,它们的茎早早成熟了,紧贴着地面,呈现出明艳的深紫色,和依旧翠绿的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自然创造并完善了这样一种植物,堪称取得了罕见的胜利,仿佛夏季有它足矣。它所获得的成熟多么完美啊!它是辉煌的生命的象征,死神不会过早降临,来终结它的生命,它是大自然的点缀。倘若我们也能像垂序商陆一样,拥有完美的成熟,在濒于腐朽的时候依旧生根发芽,依旧绚丽夺目,那该多好啊!它们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砍下一根做拐杖,这样我就可以将它握在手中,依靠在它身上了。我喜欢掐一枚浆果,用手指将它捏出汁液,看着那些汁液流到手上。这些竖直向上的、分叉的紫色“酒桶”盛满了落日的余晖,弥漫着晚霞的光芒,用你的目光品尝这样的美酒,不知胜过在伦敦码头清点酒桶多少倍!对大自然而言,可以酿造美酒的不是只有葡萄,而诗人们只知道咏唱葡萄酒,那产自他们甚少见过的外国植物的液体,仿佛我们自己的植物所蕴含的汁液还比不上那些咏唱者多。事实上,垂序商陆也被人称为美国葡萄,尽管它们是美国本土植物,但有的国家在酿酒时会用它们来提升葡萄酒的色泽。因此,一些蹩脚诗人对垂序商陆一无所知,却盲目赞颂着它们的功效。如果你愿意,这些浆果足够你涂抹暮色中的霞光,也足够你把酒狂欢。它的血色长茎将会做成怎样的长笛,在这样一场舞会中笛声清亮!它不愧是一种高贵的植物,在它的长茎中,我可以静坐冥思,度过最美妙的傍晚。在这些林立的长茎中间,或许会诞生一个新的哲学或诗歌流派呢。它们在整个九月都亭亭玉立。
就在九月,抑或将近八月底的时节,一种我特别感兴趣的草正当其时,那就是芒草属的野草,也叫作胡须草,或紫指草。小须芒草又名紫草林,须芒草属(如今叫作高粱属)亦即印第安草。第一种草非常高,草茎纤细,从三英尺到七英尺不等,顶端有四五根紫色的穗向上伸出,形似手指。第二种草也十分纤细,丛生植物,每簇约一英尺宽,两英尺高,微微弯曲。到了抽穗开花的季节,上面就会长出略带白色的绒毛。这个时节,干旱的沙地上和山坡上铺天盖地的都是这两种草。不必提那美妙的花朵,单单它们的草茎就会反射出一种紫色的光泽,宣示着成熟季节的降临。或许我对它们心怀同情是因为农夫们不喜欢它们,它们只能生长在贫瘠而荒凉的地方。它们的色彩十分艳丽,如同成熟的葡萄一般,传递着春季所不具有的成熟气息。只有八月的骄阳能点亮它们的草茎和叶子。农夫们早就从高地割来了干草,才不会屈尊带上大镰刀,来这里收割这些稀稀拉拉开着花的细长野草。这些野草中间时常露出一片片沙地,不过,我还是兴致勃勃地踏上沙地,沿着矮橡木丛的边缘,穿过紫色的草丛,和这些淳朴的伙伴打招呼。我想割下一大捆,从而“拥有”它们,我想用马拉搂草机将它们搂到一起,堆成草垛。耳朵灵敏的诗人或许能听到我心中磨刀霍霍的声音。这两种草是我最早学习辨认的草,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周围竟然有这么多的朋友环绕着,只是把它们当作一般的野草丛。它们紫色的草茎也像垂序商陆的草茎一样,令我欢欣鼓舞。
八月就要结束了,对那些从大学毕业典礼和封闭社会逃离的人来说,它们是多么好的庇护所啊!我可以在“广袤田野”边界上的紫色林草间潜行。这些日子的下午,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一簇簇纤细的紫指草,它们像路标一样挺立在两旁,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将我带上更有诗情画意的小径。
有的人或许会从这些一人高的草丛间穿过,甚或将它们踩倒在地;有的人可能割了数吨铺在马厩中,甚或成年累月喂给牲口吃。然而对于这些植物的存在,他们却算不上了解。如果你能沉下心来观察它们,可能就会为它们的美深深折服。哪怕是最卑微的植物,哪怕被我们称为杂草的植物,每一种都伫立在田野上,传递着我们的万千思绪。而它们却徒劳地伫立了那么久!这些年来,每到八月份我都徜徉在这广袤的田野上,却从来没有认出这些紫色的伙伴。我也曾匆匆掠过它们的头顶,也曾将它们践踏在脚下,而它们却站起身来祝福我。美好的事物和真正的财富总是那么廉价,那么不为人所重视。或许人们竭力避开的地方就是天堂。这些农夫们不屑一顾的紫草,若能得到你的垂青眷恋,也可寻得一丝慰藉。而我尽管曾经与它们朝夕相对,似水流年也确实带给我一缕紫色的光芒,但我仍旧应当说,我从未看到它们。现在,无论我走到哪里,眼中都只有它们。它们是支配一切的君主,是令我心醉神迷的胡须草。这片沙滩迎合着八月骄阳的催熟力量。在我看来,沙滩仿佛和摇曳的纤细草茎融为一体,也映现出紫色的光泽,成了一片紫滩!这就是阳光被植物毛孔和泥土缝隙尽数吸收的结果。所有的浆液仿佛都染上了酒红色。于是,我们不仅有紫色的海洋,还有了紫色的大地。栗色的胡须草、印第安草或林草在荒芜的地方随意生长,但却比上面提到的同类(从两英尺一直到四五英尺高)更罕见、更漂亮,颜色也更鲜明。或许,它们也吸引着印第安人的目光。它狭长的明紫色圆锥花絮微微低垂,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生姿,仿若在芦苇状的叶片上升起的小旗子。这些鲜艳的旗子召集着远处山麓上的散兵游勇,仿佛一队一队的印第安人正在集结。它们以印第安人的名义命名,美丽而明艳,代表着印第安种族,却甚少为人所重视。惊鸿一瞥,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么深刻,让我整整辗转反思了一个星期。它们傲然挺立,宛如印第安酋长向自己最心爱的狩猎场投去最后一瞥。
红枫
红枫通常从9月25日开始成熟。一些高大的红枫早在一周前就开始明显变色了,而有的红枫已经通体殷红。穿过草地半英里,便看到一株小红枫,映着绿色的林木,显得分外耀眼,灿烂明媚得胜过夏日娇艳的鲜花。正如有的果树果实成熟得较早一样,经过几个秋季的观察,我发现这棵树总是比别的红枫先改变颜色。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看作秋季降临的标志。假如有一天它被伐倒,我一定会感到万分痛惜。据我所知,我们镇子附近还散落着两三棵这样的树,说不定就是由这棵树繁衍开来的。它们是早熟的红枫,是九月之树。倘若我们把它们当作萝卜那样加以关注,它们的种子在市场上肯定会备受青睐。
这些紫果卫矛属植物或矗立在草地边缘,或生长在远处的山麓上。有时候,别的树木翠绿盎然,而沼泽地里几株小树却已然换上一身红装。绿树掩映中,它们显得分外明艳。初秋时节,你从它们身旁经过时定会大吃一惊,仿佛看到印第安人或林木工人那色彩艳丽的营地,而你浑然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里。
有时候,有的红枫已经通体鲜红,而有的却青葱如昔,在这些绿色枫树和常青树的映衬下,它们比一丛丛的枫林更令人难忘。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色啊!整棵树如同一枚巨大的鲜红色果子,饱含着成熟的汁液。迎着太阳望去,从最矮的枝干到最高的树冠,每一片叶子都闪耀着熠熠红光。还有比这更璀璨夺目的景色吗?数英里外望去,依然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倘若这种景象每年只有一次,那就应当代代相传,直到最终写进神话里。
因此,先于同伴们成熟的红枫常常显得卓尔不群,有时候绚烂的颜色会持续一两周的时间。每次看到它,我都无比兴奋。周围大片的林木依旧青葱,只有它,仿若一面鲜红的旗帜,飘扬在绿林的上空。我特意跑到半英里外瞻仰它的姿容。在绿草茵茵的山谷里,这棵树成就了最极致的美,环绕在它周围的山林也由此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或许,在某个远离道路的幽谷山口,生长着一棵不为人知的小红枫。它忠实地履行着枫树的职责,寒来暑往,它从不懈怠天道。它秉承着枫树的美德,默默无闻地努力长高。它从不扩张空间,而是将春天的枝丫伸向更高的天空。它用自己的汁液竭力为流浪的飞鸟提供庇护。它将自己催熟的种子交付清风。若是知道上千棵小枫树早已在某处安身立命,它定会万分欣慰。它对“枫树王国”而言可谓劳苦功高。它的叶子不时低声问它:“我们何时可以变红?”此时正好是黄金九月,人们纷纷出游,或匆匆赶往海边,或攀上高山之巅,或来到河滨湖畔。这棵不起眼的枫树依然岿然不动,而它的名声却已经远扬四海――它们鲜红的旗帜飘扬在远处的山麓上,表明自己已经抢先完成了夏日的工作,撤出了夏季的竞争。其实没人知道,一年中最后的光阴往往是它们最勤勉的时刻,它们用自己成熟的色泽和优美的身姿,吸引着那些无忧无虑的远行者,将他们的心绪带离尘世的喧嚣,引至它那僻静的居所。它真切地体现出了枫树所有的美好,是名副其实的“红枫”。或许我们现在可以清晰地读出它的头衔了――那鲜红的名字。鲜红夺目的,是它的美德,而非罪恶。
所有的树木中,色彩最鲜艳的就是红枫,而最闻名遐迩的却是糖枫,比如米修在他的《森林志》当中就不曾提到秋日的红枫。每年10月2日左右,其他的树依旧苍翠如昔,而大大小小的枫树已经到了全盛时期,它们色彩绚烂,艳丽无双。“萌芽林”里的树木仿佛在争奇斗艳,丛林里总是有那么一株特别红艳的树脱颖而出,在棕榈树的衬托下越发绚丽夺目,远远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到了色彩变换的高峰时节,大片的红枫如云霞般灿烂,就连我的居所附近都长满了这种树木。这些树姿态万千,色彩各异。它们大多呈黄色,也有很多呈鲜红色,还有的呈深红色,比一般的枫树更红一些。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山丘上覆满了青松,山脚下的湿地松树环绕,枫树丛生。站在这里望去,鲜明的色彩尽现在你眼前,你看不见每片叶子是否都完美无瑕,只看见那一团团黄的、红的、深红的火焰,映衬着无边的绿。有的枫树依旧翠绿,只有薄薄的叶尖开始发黄或发红,就像榛果芒刺的尖梢;而有的通体鲜红,那艳丽的色泽向周身的枝梢叶片散发开来,既有规律又颇雅致,宛若一片叶子的脉络;还有的形状颇不规则,一改质朴的风格,将树干隐藏起来。我微微偏头,只看见繁茂的枝叶叠着枝叶,拥挤的树冠紧挨着树冠,仿若一团团金黄、鲜红的彩云,又仿若随风飘扬的飞雪,层层叠叠掠过半空。在这样的季节,它们给这片沼泽平添了至美的景色,即便没有其他树木的衬托,也绝不是单调的色彩堆叠,每棵树的色彩都不尽相同,每棵树新月形的树顶都轮廓清晰,层层相叠。若是让画家描绘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景色,恐怕很难如此尽善尽美。
在这个明媚的午后,我径直穿过一片草甸,来到一处高地。迎着太阳向50竿外的地方望去,明亮的黄褐色山脊上闪现出枫树沼泽的顶部――一条约20竿长、10英尺宽的彩带,那浓郁而鲜亮的红色、橙色和黄色,堪与任何鲜花、果实和鲜艳的油彩相媲美。山峦的边缘线形成了这幅景色的前景和画框,随着我渐行渐近,山峦的边际线逐渐下降,而绚丽的丛林逐渐映入眼帘,那条彩带也越来越宽,这表明整条幽谷都色彩斑斓,长满了枫树。不知道十户长和本镇的教父为什么不到户外来欣赏枫树的绚丽色彩和勃勃生机,或许是担心它们正在酝酿着什么恶作剧吧?在枫树激情燃烧的季节,不知道清教徒都在做些什么。他们当然不可能在枫树林里做礼拜。其实,搞不好他们用于建造会堂和马厩的木材就是枫树呢。
榆树
时下,10月1日抑或更晚些的时候,也正是榆树尽情展现秋日之美的时节。大片黄褐色的榆树经过九月的炙烤,在公路上投下一片片荫凉。它们的叶子完全熟透了。我怀疑生活在它们树荫下的芸芸众生,是否也能如它们一般成熟。每当我俯视我们榆树成行的街道,那些树木的姿态和颜色就会让我不由得想起金黄色的谷穗,仿佛金秋早已悄然降临到这座村庄,而我们似乎期待从村民的思绪中找到成熟的情致和韵味。在行者的头顶上,黄色的树叶沙沙作响,在这样的树叶下,粗俗或幼稚的思想和行为怎能盛行?六棵高大的榆树遮蔽着一栋房屋,每次站在树下,我都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成熟的南瓜皮里,成了甜美的瓜瓤,只不过我这块瓜瓤的筋和籽更多而已。与金黄色的美国榆树相比,英国那绿色的榆树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不合时宜的黄瓜,连自己什么时候成熟心里都没数。整条街像一座巨大的粮仓。就算只考虑它们秋天的价值,人们栽种榆树也颇有所值。这些榆树就像金黄色的华盖或阳伞,遮天蔽日,绵延数英里,将整座村庄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榆树苗圃,也变成了人类的保育室!它们悄然抖落一身秋叶,在适宜的时候让阳光照进村子。它们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的屋顶和街道上,村庄上方的阳伞就此合拢!我看到商贩赶着车进了村庄,带着他的庄稼消失在榆树的华盖下,仿佛驶入了一座大粮仓或谷仓似的。我忍不住跟了过去,仿佛看到罩在思想外面的壳,如今这外壳已经干枯成熟,随时都会剥落。可是,唉!我似乎可以预见,这外壳也只是外壳,其实里面没什么思想,就像只有猪才啃的干玉米,除了磨成粉当饲料外一无用处,正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落叶
到了10月6日,霜冻或冷雨过后,树叶开始翩跹坠落,如同时断时续的阵雨。然而,金秋的鼎盛时期才是树叶的成熟季,通常都在16日左右。到了那几日,或许某个早上的霜冻比我们以往所见到的更严重,连抽水机下面都结了冰,晨风渐疾,无边落叶萧萧而下,竟比前些日子更急。微风中,甚或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这些落叶突然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毯子形似上方的树冠。有的树木,比如小胡桃树,仿佛顷刻间将一身秋叶抖落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一声令下,士兵们齐刷刷地将武器放在地上。山核桃的叶子尽管已经凋落,却依旧黄澄澄地耀眼,躺在地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随着秋日热忱地挥舞着魔棒。树叶从四面八方纷纷飘落,发出雨打浮萍的声响。
尽管细雨连绵的天气还不足以打落糖枫的叶子,但我们总是在潮湿的雨季发现,一夜之间,大街上就会铺上厚厚一层秋叶,凋败的榆叶在我们脚下俨然成了一条暗棕色的人行道。我发现,深秋时节的小阳春之后,树叶会纷纷飘落,异常炎热的天气反而促使树叶凋敝,或许根本不需要霜冻或冻雨。突如其来的高温天气不仅仅会催熟果实,让桃子变得甜软,并促使它们从枝头坠落,还会催熟树叶,令秋叶迅速枯萎。
迟红枫的秋叶色彩依旧绚丽,在黄色的大地上撒下了鲜红的斑痕,宛如野苹果一般。然而,这种绚丽的色彩在地面上只能维持一两天,特别是雨后。堤道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这些脱掉华丽外衣的树木如烟似雾。我从堤道上经过,看见几乎如往常一般鲜亮的叶子落在一侧,形成一个规则的形状,就像不久前在树上那样。我想说,我第一次发现那落叶就像树木映在地面上的彩色树影,永不褪色。它们好像要去寻找自己曾经生长过的树枝似的。这些华丽的树木将它们鲜亮的斗篷铺在泥土上,或许女王会骄傲地从上面走过。我看到几驾四轮马车从落叶上压过,仿佛它们是树的影子或倒影一般,而车夫对它们也视若无睹,正如他们之前对它们的影子视若无睹那样。
搭建在越橘灌丛和树林里的鸟巢已经塞满了枯叶,丛林里落叶纷纷扬扬,簌簌而下,追逐松果的松鼠想不发出声息都难。孩子们用耙子把大街上的落叶耙到一起,仅仅是因为耙这些干净易碎的东西很有趣。有的孩子把小路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那里等着轻风吹落新的树叶。沼泽上,厚厚的落叶把石松衬托得更显翠绿了。密林里,三四竿长的水洼被落叶遮住了一半。前几天,我差点儿连那一泓闻名遐迩的清泉都找不到了,还以为它干涸了呢,因为它整个儿被刚落下的秋叶遮了起来。我把落叶拨到一旁,让泉水露出来,感觉就好像用亚伦的魔杖敲击地面,变出一道新的泉水来似的。沼泽地的边缘盖上落叶,看上去像干的。在测量一片沼泽地的时候,我以为从横栏一步跨过沼泽,会踩到覆盖在落叶下的地面上,结果一脚踏进一英尺多深的水里。
16日,落叶纷纷扬扬飘落而下。第二天,我到河边去的时候,发现我泊在金柳树下的小舟被落叶盖得严严实实,船底和座位上铺满了金柳叶。于是,我便载着一船的金柳叶起航了,任由它们在我脚下沙沙作响。如果我现在清理小船,到了明天又会落满树叶。我并不把它们当作需要清理的垃圾,而是看作可以铺在船底的稻草或草席。当我把小船驶入林木繁茂的阿萨贝特河河口时,发现一簇簇的落叶漂浮在河面上,仿佛准备驶向大海的舰队,中间还留出掉转航向的距离。不过在稍远一点儿的岸边,比泡沫还要稠密的落叶遮住了一竿宽的水面,落在桤树、风箱树和枫树中间,下面的叶子仍旧干燥轻盈,纤维依旧坚挺。在一个布满岩石的拐弯处,晨风将它们吹得挨挨挤挤地停在水面上,这些密集的落叶时而形成一个宽阔的新月横跨在水面上。我朝那个方向掉转船头,小船激起的波浪拍打着落叶,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干燥的物质相互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多么悦耳啊!通常情况下,只有落叶起伏波动时,才会露出下面的溪流。窸窣作响的落叶还令木纹龟在岸上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就算在河流中央,我也能听到落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河流的上游水很深,水流不停地冲击着河岸,落叶在它的大漩涡里慢慢地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在“歪斜的铁杉”上。
在这样的午后,水平如镜,波澜不惊,我兴起泛舟,于是轻轻划着船桨,沿着主河道顺流而下,拐入阿萨贝特河,来到一个宁静的小河湾。在这里,我惊异地发现自己被一堆落叶环绕在中间,它们就像我的旅伴,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抑或和我一样漫无目的。瞧这支伟大的舰队,它们由不计其数的落叶之舟组建,将我们围绕在中间,在这个风平浪静的河湾,和我们齐头并进。每片落叶的叶缘都被太阳晒得卷了起来,每根叶脉都是坚挺的云杉木瘤,就像一艘艘皮革小船,抑或各式各样的小船――或许冥府渡神(Charon)的小舟也在其中呢。有的小舟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像古时候气势雄伟的大轮船,在迟缓的水流中几乎一动不动。它们像大型舰队,像挤满了船舶的中国城市,你只要驶入某个贸易中心,比如纽约或广州,就即刻被淹没在那些舰队的船只里。而此时我们正保持航向,稳稳地朝着那繁华拥挤的中心驶去。每片落叶多么轻柔地飘落在水面上啊!尽管,落在水面上的时候,它们心中也曾感到惶惑,但是从未经受过暴力的摧残。而那些五彩斑斓的鸭子,还有绚丽多姿的鸳鸯,常常从这些五彩斑斓的落叶中悠然自得地游过,这些落叶才是更为华贵的三桅帆船!
此时沼泽地上的草药饮品多么有益于健康啊!正在腐烂的落叶传出的药香多么浓烈而丰富啊!细雨落在刚刚干枯的香草和树叶上,灌满漂浮着落叶的水洼和沟渠――树叶落进水里的时候干净而坚挺,很快就会让形形色色的芳草和落叶转变成茶――绿茶、黑茶、红茶、粗茶和黄茶等各种劲道的茶,足以供大自然的万物饮茶闲聊了。不管我们是否啜饮这些茶,在劲道尚未被摄取之前,这些叶子都放在大自然的容器上晾晒呢,它们呈现出纯净和娇嫩的色泽,足以博得“东方茶”的美誉了。
在所有的物种当中,橡树、枫树、栗树和桦树是多么容易被混淆啊!可是大自然从来不会把它们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她是个完美的农业专家,她把它们全部存储起来。想想大地每年最庞大的农作物吧!它们比任何谷物和种子产量都要高,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丰收。树木开始连本带利地回报大地。它们用自己的叶子滋养大地,给它增加一片树叶那么厚的土壤。大自然以这种美好的方式获得她所需要的肥料,而当我随便找个人闲聊的时候,他们会跟我讲到硫黄,讲到马车运输的费用。树叶的腐烂让我们变得更富饶了。我对这种作物的兴趣远甚于对早熟禾和玉米的兴趣。它们为玉米地和林地准备了原始的肥沃土壤,大地由此而沃腴。它们让我们的家园一直肥美下去。
说到色彩缤纷,没有什么作物可以跟树木相提并论。这里不仅仅有谷物常见的黄色,还几乎收纳了我们知道的所有颜色,就算最明艳的亮蓝色也不例外:早早羞红脸的枫树、用猩红色昭显罪恶的毒漆树、深紫红色的梣树、艳丽的铬黄色的白杨、璀璨的红色越橘,它们将山麓涂抹得五彩斑斓,就如同那些羊皮画似的。霜冻降临了,听着回归日最轻柔的叹息抑或地轴发出的嘎吱声,你就瞧它们是怎样如阵雨般纷纷飘落吧!为大地铺上斑驳的地毯。不过它们仍旧活在土壤里,让土壤更肥沃松软。它们就活在丛林里,树木在林间萌芽。它们弯下腰是为了成长,为了来年爬得更高。经过微妙的化学变化,汲取树木的汁液,树苗长出了第一枚果实。这枚果实终将变质,然而等数年后它成为森林之王,必将以那果实装饰它的皇冠。
这新鲜、松脆、窸窣作响的落叶成了一张张床铺,从这样的床铺上走过令人心情愉悦。它们是多么优美地走向自己的坟墓啊!多么优雅地俯下身变成松软的沃土!给大地涂抹上五彩斑斓的颜色,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铺好一张张床铺。它们成群结队地赶赴生命最终的安息地,身姿那么轻盈活泼。它们没有穿丧服,而是欢快地掠过大地,选择自己的墓地。它们避开铁栅栏,低声将叶落的讯息在森林里传播――有的选择在埋葬着人类尸体的地方安息,尸体在地下腐化,它们在上面腐烂,最终两下里相遇。此刻,它们在自己的坟墓里安然入眠,你可知它们曾多少次翩翩起舞!它们曾优雅地翱翔飘舞,你可知它们多么心满意足地归于尘土!它们坦然地从枝头落下,顺从地躺在树下化作春泥,为下一代的生长提供养分。它们教我们如何对待死亡。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夸相信永生的人类也能优雅而从容地躺下来,在晴朗的天空下安静地舍弃自己的肉体,就如同剪掉自己的头发和指甲那样。
当树叶纷纷扬扬地从枝头飘落,整片大地就成了一座大型墓园,徜徉其间令人心旷神怡。我喜欢在这里一边散步,一边缅怀那些落叶。这里没有谎言,也没有虚荣的墓志铭。就算芒特奥本墓地(MountAuburn)1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又如何?在这片自古以来就被奉为神圣之地的大墓园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你不需要通过拍卖会来弄到它,而且地方足够大。珍珠菜在你的遗骨上绽放,越橘鸟在你的遗骨上歌唱。樵夫和猎人是你的杂役,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来你周围散步。让我们徜徉在这落叶的墓园里吧,这才是你真正的“绿荫公墓”(GreenwoodCemetery)2。
糖枫
但是别以为这一年的华彩就这么结束了,正如一片绿叶不成夏,一片落叶也不成秋。早在10月5日的时候,我们街道上最小的糖枫树就已经美不胜收了,其风采盖过了那里所有的树木。沿着主街道望去,它们仿若竖立在房屋前的一道道彩色画屏,很多糖枫都还是苍翠葱郁的。然而,一般到了10月17日,也就是现在,几乎所有的红枫和部分白枫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的时候,大糖枫树也进入全盛时期。它们流光溢彩,浑身闪耀着黄色和红色的光芒,那色泽异常明艳、娇嫩。树的一半已经变成了浓艳的绯红色,而另一半却依然翠色欲滴,这种鲜明的反差异常引人注目。接着,长在树冠外围的树叶成了一团团浓郁的明黄色,夹杂着几缕绯红色――或许比绯红色还要深一些。它们是街道上最美的树。
1修建于1831年,位于马萨诸塞州剑桥和沃特敦之间,是美国历史上首座花园式墓地。
2修建于1838年,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亦译成“格林伍德公墓”。
我们公地上的大糖枫树格外美丽。此时,映入眼帘的是比金黄色更偏暖、更娇嫩的黄色,其间夹杂着几缕猩红色。日暮时分,夕阳的余晖穿过糖枫。我站在公地的东边望过去,没有注意到它们猩红色的部分,但它们那种黄色比起附近榆树那种浅淡的柠檬黄,已经算得上是猩红色了。树叶上大片大片的红色和黄色,大体上如同一个个规则的大椭圆形。它们仿佛把夏季所有温暖和煦的热量都吸收到自己的叶子里去了。紧挨着树干、长得最矮的树叶通常都呈现出最娇嫩的黄色和翠色,宛如在温室里长大的年轻人的肤色。今天,公地上有一场拍卖会,可是拍卖会的红色旗帜淹没在这烈焰般的色彩里,不仔细看都看不见。
这座城市的先辈们从遥远的乡间引来这些树种时,可未曾预料到它们会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当时树头被砍了,都是些光秃秃的杆子,先辈们给它们取名糖枫。我印象当中,当时这些树栽种好之后,附近一家商店的店员还开玩笑似的在它们周围种下了豆子。当初那些被戏谑地称为“豆秆”的东西如今成了我们街上最亮丽的风景。如果不算那位栽树时偶感风寒一命呜呼的行政委员,它们为我们奉献的远远超过我们为它们付出的。单看它们在一个又一个金秋十月慷慨地用绚烂的色彩让孩子们一饱眼福,都可以说它们物超所值了。它们在秋日为我们营造出如此绚丽的美景,我们不会要求它们在春天为我们产糖。屋子里的财富只能由个别人继承,而这幅美景却平均分布在整片公地上。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尽情地在这金秋的收获里撒欢儿。
树木在金秋十月会成为亮丽的风景线,理应被栽种在我们的大街上,尽管我估计“树协会”不会对此加以考虑。难道你不认为它们会让在枫树下长大的孩子受益吗?几百双眼睛都陶醉在这明媚的色彩里,就连逃学的孩子都受教于它们。实际上,不管是逃学的调皮鬼还是勤奋的好学生,都不曾在学校上过色彩课,他们只能从药店和城市的橱窗里看到各种明艳的色彩。遗憾的是,我们的大街上不再有红枫了,有些山核桃树也消失了。我们颜料盒里的颜料严重匮乏。我们要做的不是活着,也不仅仅是填充这些颜料盒,而是给孩子们提供这些自然色彩。有了这么好的环境,他们还需要到别的地方去上色彩课吗?什么设计学院能与此相提并论?想想看,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画家,多少布料和纸张生产者,多少纸张染色师以及不计其数的其他人都曾受到这些秋色的启迪!或许文具店里有五颜六色的信封,然而单单一棵树上的树叶都比它们颜色丰富。如果你需要某种颜色的不同色度或形状,你只要放目远眺,在树木上或丛林内外搜索,就一定可以找到。这些树叶并不是哪所染坊在颜料里反复浸泡出来的,而是在其亮度变幻无穷的光线里浸染后,自然晾干而成的。
我们那么多的颜色,难道都要借用那些从拗口的外国地名衍生出来的名字来指代吗?譬如那不勒斯黄、普鲁士蓝、锡耶纳黄1、翁布里亚褐2、藤黄3,当然,提尔紫如今已经没人再提了。抑或要用那些小商品衍生的名字来形容,譬如巧克力色、柠檬色、咖啡色、肉桂色、酒红色,那我们是应该把山核桃说成柠檬色,还是把柠檬说成山核桃色?还是要用那些没几个人见过的矿物质或氧化物来命名?在向街坊描述我们见到的某种东西时,我们还是无法用邻近的自然物体来形容,而非要借用东半球一星半点的矿物颜料来形容吗?
1即赭黄。
2深褐色。
3Gamboge原是柬埔寨的一个地名。
要知道,这种矿物颜料很有可能是我们和他们都从未见过的,或许只能在药剂师那里找到。难道我们不是脚踩大地头顶蓝天吗?还是说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人造颜料?我们对蓝宝石、紫水晶、绿宝石、红宝石、琥珀等宝石又了解多少呢?可是很多人在形容颜色的时候都信手拈来。还是把这些珠光宝气的颜色赐予橱窗的老板、古董收藏家和侍女吧!或留给印度富豪、穆斯林贵妇、印度或其他什么地方的王室后裔吧。自从美国和她的秋林被发现后,人们就一直沿用这些名字,我不明白我们的树叶为什么不能像宝石那样为颜色命名。事实上,我相信,假以时日,我们有些树木、灌木和花草的名字定会进入我们常用的色彩术语表。
不过,最重要的不是去分辨色彩的名称和区别,而是享受这些五彩斑斓的树叶所带来的欢欣和喜悦。这些绚丽多彩的树木遍布街头,就像每年一度固定的节假日,或许持续一周左右。这样的节日不需要开销,安全合法,人人都可以庆祝。它的盛会无需谁批准,也不需委员会或执法官协助,不会吸引赌徒或酒贩子的注意,也不需专门派警察维持秩序。最可怜的恐怕是街头没有栽种枫树的新英格兰村庄。金秋十月的节日无须鸣炮,也无须鸣钟,每棵树都是一根自由的活旗杆,上面千百面鲜艳的旗帜迎风招展。
难怪我们每年都要举办家畜展览会和秋训,或许还有康沃利斯展览、九月展览等诸如此类的盛会。自然女神自己也会在十月举办年度博览会,这博览会不仅仅在街前巷尾有,在每一道山谷里、每一片山麓上都有。早些时候,红枫沼泽里的树木披上最绚丽夺目的盛装,整片沼泽仿佛燃烧的火焰,当我们凝望它们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像成百上千个吉卜赛人在纵情狂欢吗?甚至像传说中的小鹿、希腊神话里的半人半兽,抑或山林里的女神回到了人间?还是觉得这只是疲惫的伐木工或前来视察土地的领主在举行庆典?或者更早些时候,当我们划着小舟徜徉在小河上,穿行在微粒悬浮的九月的空气里,木浆微动,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涟漪,我们难道不觉得那水下正有什么新鲜事在发生吗?于是急急划桨,生怕错过一场盛事。两岸那一排排泛黄的垂柳和风箱树,不正如一排排的放映室吗?在那树下,或许水底正沸起的鸡蛋大小的水泡,也泛着微黄。所有这一切,难道不让人觉得,人类的情绪也应当像大自然一样高涨吗?像大自然那样挂出自己的旗帜,打破常规,尽情享受这欢腾和喜悦。
不管是每年一度的军训或军事检阅,还是绶带、授旗庆典,与我们每年金秋十月的壮丽相比,都不及百分之一。我们只要把树苗栽种下去,只要不把它们砍掉,自然女神就会为它们挂上五彩斑斓的垂饰,那是她所有部落的旗帜――有些连植物学家都看不懂。我们就在这榆树凯旋门下走过。听任自然女神指定这盛事举行的日子吧,不去管邻近各州是否也在同一天举行盛典。如果牧师能看懂她的宣告,不妨由他们宣读。瞧,那忍冬藤的旗子多么绚丽啊,如同华丽的帐幔!你还以为是哪个爱国商人为盛典捐赠的呢。没有比这藤蔓更富丽堂皇的墙面板和画卷了,它们将房屋的整面墙壁罩了起来。我不认为从不干枯的常春藤能与之媲美,无怪乎它会被伦敦引入广泛种植了。由此我想说,我们多种些枫树、山核桃树和猩红栎吧。加油种吧!炮室里那卷邋遢的彩旗怎么能展示出一个村庄所有的色彩呢?没有这些树木来展示,秋天的村庄是不完整的。它们就像城镇的大钟一样重要。没有树木的村庄必然运行不顺畅,就像松了一颗螺丝,丢了一个重要零件。就让我们春赏柳树夏观榆,秋天欣赏枫树、核桃和蓝果树,冬季拥有常青树,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栎树!与每个商贩都能驱车穿行的大街“画廊”相比,那些室内的画廊算什么?不管你会不会从画廊下穿过,它们都在那里。当然,对于我们而言,乡野间没有一间画廊能与斜阳西下时站在大街上的榆树下往西方眺望时看到的风景相提并论。它们就是一幅画作的画框,而装在画框里的画每天都在添彩增色。三英里长的大街长满了榆树,成了一条榆树大道,尽管站在大道的尽头望去看到的形状是C,但它看上去仿佛通往某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一个村庄需要这种明媚鲜艳而令人振奋的景色,它就好像一种安全无害的兴奋剂,可以把忧愁和迷信挡在外面。若是给我看两个村庄:一个绿树环绕,在金秋十月披上盛装;另一个没有树木,只有一片萧瑟,抑或有一两棵树供人上吊。我可以肯定,最缺衣少食、最冥顽不灵的狂热信徒和最歇斯底里的酒徒都在第二个村庄里。他们所有的洗脸盆、牛奶桶和墓碑都暴露在外面,任由风吹日晒。村民们会突然消失在他们的谷仓和房屋背后,就像荒漠里的阿拉伯人闪身躲进岩石间似的,搞不好他们手上还拿着长矛呢。他们会接受最沉闷、最酸腐的教条――就好像世界正在迅速走向毁灭,或者已经毁灭,而他们自己也只好胡作非为。他们不时来场斗殴,打断对方干枯的关节,并称之为精神交流。
不过,我们还是来谈谈我们的枫树吧。倘若我们用栽种它们时所花费的一半工夫去保护它们,而不是愚蠢地把马拴在大丽花梗上,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先辈们为什么要将这些树木栽种在教堂前?就像完美的公共建筑,无须人们修缮或喷漆,它们自会通过自身的生长来完成扩建和修缮工作。想必他们――
以哀伤的真心实意去栽种,无法摒弃对上帝的虔诚,他们不知道栽下的树木这么好,一心生长得美丽葱茏。
确实,这些枫树就是廉价的传道士,它们永居此地,布道半个世纪后,又一个世纪,唔,还有一个半世纪。它们的油膏越涂越厚,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它们照料了一代又一代人,而我们只能为它们尽绵薄之力――在它们垂垂老矣时,为它们寻来合适的伴侣。
猩红栎
有的物种以叶子的形状美不胜收而特别引人注目,猩红栎就属于这样的物种。我猜想,要论树叶轮廓的美丽多姿,恐怕所有栎树的叶子都无法和某些猩红栎的叶子相媲美。我对十二种栎树了如指掌,也看到过很多其他栎树的图画,由此做出上述猜测。
站在树下仰望,猩红栎的树叶在天空投下美好的轮廓――似乎只有几个尖尖的小点顺着叶片的中脉延伸出来。它们看上去就像双重、三重乃至四重十字架。相对那些叶缘缺刻较浅的栎树,猩红栎要纤美缥缈得多。它们的叶子是那么轻灵,仿佛就要融化在太阳的光华里,于我们的视线没有一点阻碍。小猩红栎树苗的叶片轮廓跟其他品种的成年栎树的叶片轮廓一样――完整、简单而呆笨,不过,高高挂在老树上的叶子已经解决了叶片这个问题。年复一年,随着树苗越长越高,叶子越来越轻灵,它们渐渐褪去泥土的气息,和日月光华培养起越来越亲密的友谊。直到最后,它们身上的泥土气息越来越少,而在青天的感召下,它们所传播和领悟的越来越多。到后来,它们和日月光华手挽着手,在空灵的叶尖上跳着舞,在这空中礼堂里,它们是多么般配的舞伴啊。它们的叶片纤美光洁,又那么亲密地融合在光华里,你都分不清哪是叶子,哪是光华了。如果没有微风拂过,它们就是悬挂在森林窗户上的精美窗饰。
一个月后,我再次为它们的美丽感到震惊:它们严严实实地将丛林的大地覆盖起来,层层叠叠堆积在我脚下,朝上的那面被晒成了褐色,而朝下的那面却是紫色的。它们的缺刻很深,几乎到叶片的中间了,这狭长的裂片和宽阔的缺刻让人觉得用来裁减它们的料子肯定很便宜,否则就太浪费了,因为一下子裁掉了那么多的料子。否则就是在用模具裁制其他叶子的时候剩下的残余。实际上,看到它们层层叠叠地躺在地上,我想到的是一堆残剩的锡片。或者,带一片猩红栎的树叶回家,闲暇时坐在壁炉边仔细研究研究。它是一种字体,但既不是来自牛津字体库,也不是巴斯克语,既不是尖头字,在罗塞达碑上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不过,倘若它们有朝一日刻在石头上,那一定是被世人雕在石头上。它们的轮廓多么有野性而令人愉悦啊!优雅的曲线和尖锐的角状多么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啊!我们的目光不管是落在叶片外还是落在叶片上,不管是落在那宽阔、流畅、敞开着的弯缺上,还是落在狭长、尖锐、尖端像刺毛般尖细的叶片上,都给人带来同样的愉悦。若是你画条线把叶片的尖端连接起来,就会得到一个简单的椭圆形。但是有了那六个深凹的缺刻,它远比椭圆形奢华多了,观察者的目光和思绪被它们深深吸引!如果我是一名绘画大师,我定会让我的学生临摹这些叶子,如此,他们或许会学会下笔坚定,画出的画优雅美丽。
如果把猩红栎的叶子看作一片水域,那它就是一片池塘。六个缺刻像六个宽阔的圆岬角,左右各三个,几乎要延伸到它的中间。而它的裂片就如同一道道水湾,向远处的陆地延伸过去,仿若狭窄的河口湾,每道湾口的尽头都有几条细细的溪流汇入池塘――简直就是一片叶状的多岛湖。
不过,它更像一片陆地。狄奥尼修斯1和普林尼2曾把摩里亚半岛3的形状比作一片法国梧桐叶,而我觉得猩红栎的叶子像茫茫大海中某个美丽的荒岛。绵长的海岸线、交错出现的圆形海湾和平坦的海滩,还有尖锐的、岩石密布的海岬,这些都是适合人类居住的标志,假以时日,它就会变成一个文明中心。在水手眼里,它是犬牙交错的海岸。林风拂过猩红栎的叶子,如同海浪拍打着海岸,它不正是那空中的海岸吗?看到这叶子,我们全都成了西雅图水手,不然就是北欧海盗、西印度海盗或远征拉丁美洲的美国探险家。我们既拥有安宁的热爱,又不乏探险精神。当我们的目光在最不经意间掠过,就会觉得倘若能绕过那些险峻的海岬,或许在广阔的海湾里会找到平静、安稳的深水港。这多么不同于白栎的叶子啊!如果把白栎树的叶子也比作一座小岛,那它们只有丰满的圆岬角,连灯塔都不需要!它们是历史悠久的“英格兰”。而猩红栎的树叶则是纽芬兰4或西里伯斯岛5。我们去那里当酋长如何?
到了10月26日,别的栎树通常已经枯萎凋敝,而高大的猩红栎则进入全盛期。一周前,它们点燃火炬,此时渐渐燃烧起来,直烧得烈焰冲天。在我们当地的落叶树当中(山茱萸除外,我认识的山茱萸不超过六种,它们都是高大的灌木),此时只剩下猩红栎处于全盛时期。有两种山杨树和糖枫树的全盛期跟它的离得最近,不过这时候它们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而常青树当中只有北美脂松依旧苍翠如盖。
1古国叙拉古的暴君。
2古代罗马百科全书的作家,《自然史》的作者。
3希腊南部半岛,即伯罗奔尼撒半岛。
4纽芬兰英文原意为新发现的陆地。
5印尼苏拉威西岛之旧称。
要欣赏猩红栎这姗姗来迟、出乎意料的绚丽美景,你需要特别留意,或者特别关注这场盛事。我这里要谈的可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已经枯萎凋零的小矮树或灌木丛,而是高大雄伟的猩红栎树。当人们以为萧瑟而乏味的冬月已经降临,便回到家里关上大门时,殊不知最华美、最值得人怀念的颜色还没有绽放。
这棵40英尺高的猩红栎树挺立在空旷的草原上,完美无瑕,健壮挺拔。12日它还青葱苍翠,现在到了26日,就全然变成了耀眼的深猩红色――阳光下每片树叶都红得那么透,就像在猩红色的颜料里浸染过似的。整棵树像极了一颗心,不仅形态像,颜色更像。这样的美景难道还不值得你等候吗?十天前,你肯定没想到这苍翠的大树会呈现这么华丽的颜色。在其他树木的叶子纷纷飘落的时候,它的叶子依然牢牢地长着,似乎在说:“我虽然是最后一个变红的,可是我比你们大家红得鲜艳多了,我穿着红色的外衣给你们殿后呢。栎树当中只有我们猩红栎还没有认输。”此时的猩红栎像春天的枫树一般生机勃勃,树液频频在它们体内迅速流动,甚至到十一月还不会干涸。大多数栎树叶子都枯萎凋敝了,它们的叶子却那么绚烂,这跟树液的流动不无关系。它们充满了活力。我用小刀割开树皮,树液瞬间就流了出来。这种“栎树烈酒”散发出一股令人愉悦的辛辣味,和栎实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从远处眺望那条四分之一英里宽的林谷,环绕在松树中的猩红栎多么绚丽啊!它们那鲜红的枝叶和青翠的松树亲密地交织在一起,将它们的美全然呈现出来。如果说它们是红色的花瓣,那松树的枝干就是它们翠绿的花萼。或者我们也可以沿着小路到丛林深处看看,那狭长的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照亮一顶顶红色的栎树帐篷,那帐篷的每条边都和翠色欲流的松树相接,缔造出一幅美轮美奂的风景。的确,如果没有常绿树的烘托,这秋色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猩红栎需要十月下旬那晴朗的天空和明亮的阳光,好把它们的色彩充分展现出来。如果太阳躲进云层,猩红栎看上去就会有些模糊。我坐在我们镇子西南的一处悬崖上,看着太阳渐渐西斜,阳光照亮南边和东边橄榄绿色的丛林。此时,均匀地分布在森林里的猩红栎红得格外耀眼,我都不知道它们有这么鲜艳。那两个方向的猩红栎色泽鲜明,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都清晰可见。隔壁镇上,一些高大的猩红栎把它们红色的背影举到丛林上空,就像一朵朵巨大的玫瑰花,长着无数精致的花瓣。而东边松林山的五针松树林里,有些纤细的猩红栎就矗立在地平线上,它们和松树交替出现在松林的边缘。它们披着红色的外衣,就像身穿红色军装的士兵站在身穿绿色衣服的猎人中间。猎人的衣服也是橄榄绿色。直到太阳落山,我才相信森林军队中竟然藏着那么多红衣士兵。它们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烈焰,你每靠近它们一步,它们的威力就减少一分。因为站在这么远的距离眺望,那些潜伏在树叶间的暗影不太能看得出来,整体看上去鲜红艳丽。它们反射颜色的焦点远在这边的空气里。仿佛每株猩红栎都变成了流彩的核心,在夕阳的余晖里,它的色彩愈来愈浓烈,愈来愈鲜艳。它从映入你眼帘的阳光中汲取力量,它这火红的色彩其实有部分是外借的。它只有几枚较为暗淡的红叶作为聚焦点或引燃物,用以点燃火焰,而后从空气里为自己找来燃料,随即烧成一片猩红色的或红色的浓雾或烈焰。这是多么富有生机的红色啊!此时此刻,在这个季节,就连围栏都反射着玫瑰色的光芒。你看到的树格外红艳,比它本身还要红艳。
假如你想数一下有多少猩红栎,那不妨现在来数。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当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你站在丛林里的山顶上,除去西边,你视野范围内的所有猩红栎都会映入你的眼帘。除非你能像玛土撒拉(Methuselah)1一样长寿,否则穷极一生连一小部分也数不完。然而,即便是在乌云密布的日子,它们在我心中也像我以前见到的那么亮丽。向西望去,它们绚丽的色彩淹没在耀眼的阳光里。不过若是朝其他方向眺望,整片森林就是一座大花园,这些晚开的玫瑰如火如荼地在花园里绽放,与苍翠的常青树交相辉映。而那所谓的“园丁”们,正四处走来走去,或许他们还带着铁锹和水壶,却只能看见几株夹杂在枯叶中间的小小紫苑。
猩红栎就是我的紫苑,是我花园里晚开的鲜花。我这个园丁不需要为它们做什么。遍布森林的落叶保护着我那些花草的根茎。你不需要在院子里松土挖地,只需要抬头看看,将眼前的景色收入眼底,就拥有了美丽的花园。我们只要把目光放远一点,就可以把整片森林看作一座花园。猩红栎,那森林之花,正在怒放,所有的草木(至少在枫树全盛期过后)都不及它壮丽!它们比枫树更吸引我,但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如此广泛而均匀地分布在整片森林里。它们如此坚韧,堪称树中君子。
1《圣经》中人物,据传享年969岁,是非常高寿的人。
它们是盛开在十一月的花,陪伴我们迎接寒冬的降临,温暖着十一月初的景色。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广泛出现的明亮的颜色竟然是这种浓郁的猩红色和红色,是这最浓烈的颜色。它们是一年当中熟得最透的果实,就像寒冷的奥尔良岛上那硬邦邦的、有光泽的红苹果!不过那种苹果只有来年开春吃才芳香甘美。我爬上山顶,看到成百上千株猩红栎分布在四面八方,甚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站在四五英里外欣赏着它们,它们从来不会让我的期望落空!等待了两个星期的美景展现在我的眼前。这晚开的森林之花胜过春夏所有的花草树木。它们绚丽的颜色绝对很少见,还夹杂一些精致的小斑点,这是给那些走在最卑微的药草和矮树丛中间的近观者看的,远观者根本留意不到。尽管我们天天从树林里穿过,沿着山麓漫步,但是现在这片绵延的森林和山麓美不胜收,仿佛进入全盛期。相较之下,我们的花园多么寒酸啊!那园丁还在照料枯草里的几株紫苑,而对他头顶上那巨大的紫苑和玫瑰视若无睹,不过它们也不需要他的照料。它们就像放在浅碟上的一点红色底漆,迎着日落时分的天空高高举起。何不走进那座大花园里,把目光放得更长远,让视野变得更开阔,而不是任由目光在有些“堕落的”小角落里躲躲闪闪?何不畅想森林的壮美,而不是只想着那几株圈在园子里的草本植物?
散步的时候不妨走远一点,爬上山坡。如果十月下旬你爬上我们郊区的哪座山,或者你们郊区的哪座山,然后眺望森林,可能就会看到我试图向你描述的景色。如果你有意去看或者去寻找,肯定会看到。否则,就算这样的景色比比皆是,你也不一定会看到。不管你站在山巅还是空谷,或许一辈子都觉得这个季节的丛林是枯黄凋敝的。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与其说是因为它们不在我们的视线内,不如说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和目光从来没有在它们身上停驻过。因为眼睛跟其他胶状物一般无二,本身并不具备领会的能力。我们不知道自己会看多远多广,或者多近多窄。因此,很大一部分自然景象我们终生都未必能看见。园丁只看到园丁的花园。而且,这也可以从政治经济的角度去理解,那就是按需供应。自然女神不会让她的美景明珠暗投。我们能够欣赏多少美景,就有多少美景呈现在我们眼前――分毫不多。不同的人站在同一座山头所看到的景象不尽相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你动身的时候,猩红栎就映入你的眼帘了。要想看到什么东西,首先心里要念着它,脑子里要想着它――而此时我们眼睛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东西了。在我探索植物的漫游中,我发现首先心里要装着找到那种植物的念头,或者想着它的样子。不管它对这个地方来说多么陌生,哪怕和哈得孙湾一样遥远,只要你日复一日地念着它,下意识期待着它的出现,过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最后肯定会看到它。
我发现了二十多种能叫得上来名字的稀有植物,都是这么找到的。一个人只会看到他关注的东西,一位专注于草本植物研究的植物学家,连草原上哪怕最高大的栎树都看不到。搞不好他无意间会把栎树苗践踏在脚下,或者最多也只注意到它们投下的影子。我发现,在同一个地方要看不同的植物,眼睛需带着不同的意图,哪怕它们就生长在一起也不例外,就拿灯芯草属植物和禾本科植物来说:当我寻找灯芯草属植物的时候,就看不见生长在它们当中的禾本科植物。要专注于不同领域的东西,眼睛和思想需要抱着多少不同的意图啊!诗人和自然学家对事物的看法是多么迥异啊!
找一个新英格兰的市政委员,让他登上最高的山峰,告诉他去观察四下的风景,给他戴上最合适的眼镜(唔,如果他愿意,不妨给他一副小望远镜),让他极目远眺,而后把他看到的景象全部写下来。他会看到什么呢?抑或,他会选择看到什么?当然,他会看到自己身上的佛光,至少还会看到几座礼拜堂,或许还会看到有人应该比他多纳税,因为那人竟然有一块那么气派的林地。现在,换成把尤利乌斯?恺撒1、伊曼纽尔?斯韦德堡2或者斐济岛民带到山上,或者把他们一起带到山上,让他们认真观察,详细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而后拿去比对。从他们的描述去看,他们看到的会是同样的景象吗?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天差地别,就像罗马不同于天堂或地狱,抑或地狱不同于斐济群岛。据我们所知,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一个人跟这些人一样奇怪。
1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
为什么打几只鹬和丘鹬这样的野味也需要神枪手?神枪手心中有既定的目标,知道应该瞄准哪里。如果猎手听说鹬从天上飞过就胡乱朝天空开枪,那命中的几率非常小。要想获得美好的东西,道理也是一样的。倘若猎手不了解某种鸟类的迁徙期和栖息地,不知道它们翅膀的颜色,不曾对它们充满渴望和期待,就算等到天都塌下来,他也未必能抓到。即使他紧张地一步一步靠近,对着飞行中的目标连开好几枪,甚至就在玉米田里,也抓不到。狩猎者开始训练自己,他武装起来,不知疲倦地守候,荷枪实弹,以备抓捕他要的猎物。他为此祈祷,奉上供品,最终捕获到了猎物。经过一番漫长而充分的准备,他锻炼了自己的眼睛和双手,朝思暮想了许久,然后带上猎枪,撑着小船,去搜寻草甸上的松鸡――一种他的同乡们既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念叨过的野鸡。他顶着风将小船划出几英里,蹚过齐膝深的溪水,忍饥挨饿守候了一整天,这才抓住它们。他出发之前这些猎物就几乎被他纳入袋中了,现在不过是加最后一把力,全部塞进去。真正的狩猎人可以通过他的“窗子”为你射中任何猎物――除此之外,他的“窗子”或眼睛还用来做什么呢?猎物会自己飞来,落在他的枪管上,可是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见过它展翅飞翔的样子。大雁从他上空飞过,在他头顶上鸣叫,他就会生起火,来保证自己食物的供应。在他的陷阱空掉之前,20只麝鼠对掉进哪个陷阱有优先选择权。活着的时候,他对狩猎越来越沉迷,即使到苍天和大地都令他感觉索然无味的那天,狩猎也不会让他感觉无趣;死去后,他会进入更广袤、更快乐的狩猎场。渔民们也会梦到鱼,在梦中看到鱼漂摆动,直到他把它们抓进自己的水槽。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被派去摘越橘的时候,采到了几夸脱的醋栗,而其他人却浑然不知那个地方长着醋栗。这是因为她来自内地,在家乡的时候已经习惯采摘醋栗了。天文学家知道哪里星辰汇集,别人拿起望远镜还没有看到星星,他的脑海中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星星的样子。母鸡站在那里,用爪子抓挠两下就能找到吃食,而苍鹰却不是这样寻找食物的。
2瑞典科学家、神秘主义者。
我刚才提到的那些鲜亮的叶子并非特例,而是一种自然规律。我认为所有的叶子在凋敝前都会呈现出更鲜亮的颜色,就连青草和苔藓也不例外。当你诚心诚意地观察每种最卑微的植物变化时,就会发现它们或早或晚都会呈现出独特的秋色。如果你计划为这些绚丽的秋色列一份完整的清单,那这份清单会跟你所在的地区的植物种类目录差不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