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认识的马西
第16章不认识的马西
文/天宫雁
我有幸遇到过很多,不认识的人。
其中一个没有见过面,也几乎已经不会彼此联络的挚友,名叫马西。据她说,是马铃薯和西红柿的意思。那是距今十年以上的事,网路才开始流行不久,充斥着孤独的年轻人拼命向外面的世界和异性延伸的触角。
她比我大上一截,已经在工作。我们只在网路上聊天过。她有一群名字占领了蔬菜水果排行榜的朋友,每人都角色代入很深,互相说起话来就像外星人一样既亲切又怪异。我不小心按错键盘,发了一个“/”过去,她就回:“为什么扔根针来,我又不想织毛衣。”我忘了怎么认识她的。发现时,已经常常一来一往地进行没什么营养、旁人看起来应该也没什么意义的超自然对话了,应该算是“电波族”的鼻祖。
还是中学生的我,生活单调而隐忍,带着一触即发的热力,和一腔由刚刚孕育成型的叛逆期衍生的对世界的恐惧和不安。越是不安,越是烦躁、1贲怒、横冲直撞。但是,幸好碰上她飘渺、灵活又恰然自得的外星语和人生观,就像热炭迎头浇上一桶冰沙,只剩丝丝白烟。在我眼中还净
是黑白,脑中只有输赢的时候,她早已掌握了笑容如瀑布般汹涌的生活的激流的方法一一战胜生活的秘密,就是不战而胜。排除障碍的方法,就是不要去看障碍。怀有希望的技巧,就是不断寻找希望。她说,反正她只是马西,是马铃薯和西红柿,量生活也不能把她怎样,那就是蔬菜超人的魔力。
我的中学时代就像大部分人的中学时代一样不是太快乐,多半是自找的。因为个性固执、急躁,不懂得变通,又在乎结果,看重的东西太多,也就会被看重的东西紧咬着不放,不停地逃窜、躲避、奔驰,又累又气,不懂这个现实、市偿又虚伪的世界为什么不能放我一马。青春年少,总以为“生气”是一种了不起的“反击”,爱用1贲怒复仇。但是其实,不管什么情绪,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和马西抱怨,她就悄无声息地射出蔬菜魔力超声波,说世界不肯放我一马,只是因为世界并不把我当一回事。对世界来说,我只是一颗尘埃。人要学会接受自己是颗沙粒,才会变得伟大;要承认自己的愚蠢,才会开始变得聪明。就像在盛新鲜食物时必须清空碗底之前残余的酸汁一样。
当然,这些智慧,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那时我已经开始尝试发表和出版,生门生路,无从下手。她不懂我为何急于求成,心急火燎,问:“这就是你的目标吗?如果满足了这个目标,你就会比较快乐吗?”
我不懂她的意思,说目标满足了当然会快乐,口气就像耍赖要糖吃的小孩,心里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才能给我真正的快乐。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冷漠的世界,但是同样用冷漠报复它,它又不痛不痒。我希望世界能听我讲讲话,又明白自己讲得没那么令人期待。我想跟世界平起平坐,但除了年轻气盛,根本没有足够的筹码。我骑傲地说:“如果满足这个目标,我就决定稍微原谅这个过人厌的世界。”
马西没有嘲笑我的自大,她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们就来做这件事。但是你要确定,这就是解决一切的方法。人嫌弃世界冷漠,是置身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后的绝望的愦怒。没人来帮忙,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别人帮忙。重点不是你能得到多少帮助、多少东西,而是你在激流和挣扎中,最终变成了怎样的人,这个世界有没有因为你而变得更加值得存在。”
我还不能明白,一心只想变得更强韧,站在更高处。再者,我也不认为她那温柔的蔬菜射线能有叫我对世界另眼相看的能量。说到底,我们只是隔着电波相识,连手也没握过一次,常常被长辈教训“不能相信的”网路上的朋友而已。她没有义务和资源帮助我,我也没有打算收敛自己的任性。
她叫我把写好的小说打包寄给她,说剩下的她来搞定。我来了兴趣,问她要怎么搞定。她说:“有文章,有出版社,余下的只是中间的断层。有断层的地方,铺上桥梁就行了。”我说:“哪有那么容易?”她只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成功和失败都是好事,光说不练,自怨自艾,积累的只是负面情绪和经验。不会对事态有帮助的任何情绪,都是浪费能源。”我傻眼,问她:“你要去当桥梁?你懂得吗?”她不介意我狭隘的视线,说:“不懂,试试看就懂了。讨厌世界的人,是把自己抽离出世界,柚手旁观的指责,是愚蠢而没有价值的。如果有一天,你也能参与到统治世界的行列中来,我们的未来都因为你而变得好了一点点,那今天就值得了。”
真是个怪人。我想。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样,当个怪胎?”似乎听到这样的邀请。
我装作不在意的死样子,但是心底诚实地回答:“想。我也想变成那样。”
一个月后,带有小说附件和她亲手整理的推荐和策划书的邮件,回到了我的邮箱。里面写着出版社的答复和条件。
竟然被她做到了。
怎么办?要稍微原谅这个讨人厌的世界吗?我想。但是,突然发现,我没有资格原谅世界。因为我只是仰仗别人的筹码,险胜一盘不属于我的赌局而已。这样的骄傲只是虚张声势,只会令人同情。直到成为怪胎的那天,才有底气自豪。
那后来,又过了三五年,“出版商”这个行业开始兴起。出版业这片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到处铺满了参差不齐的桥梁。我惊觉,马西竟然又在不知不觉间当了一回鼻祖。不过,她本职与出版毫无关系,对此也兴趣缺缺,应该也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写到第三本书的时候,她嫁为人妇,搬家去了另一座城市,还生了一个孩,上网闲逛的时间所剩无几。偶尔碰见,我还会寄给她我新写的东西,但是,当然已经不能期望忙碌的她有所评论,联络得也越来越少。我们的关系,又从“网路的朋友”变成似认识非认识。我很庆幸认识到这位不认识的人。
现在的我,仍然写着怪胎的故事。比起那时,我希望自己是有所成长,变得更从容了一些的。不过,我并不想让她看到这个稍微聪明了一些的自己。我希望她能够永远保存着,那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大、任性的、笨蛋的我。我希望能永远以一个蠢蛋的姿态,接受她的蔬菜超人光线。我既想软弱,又想坚强给她看,真让人拿不定主意。不过,到时候她一定会说:“去!我才不要保存呢。笨蛋的味道就像大蒜一样,臭死了。”我就会说:“笨小孩才能成为怪胎。”
世界应该会因为互相不认识的怪胎,变得好那么一点点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