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八章千纸鹤(11)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胸前很神气地别着清华校徽,我这才知道小高已经是清华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了。我们当时的风气都是以念理工科为荣,况且小高考上的又是大名鼎鼎的清华,实在是很羡慕他。
小高是来看望父亲的。他像大人一样坐在沙上跟父亲谈论着时局当时我觉得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好大,可他那双灵活的大眼睛一直没改变,他不时地朝我这边望望,然后继续跟父亲谈话。临走我听到小高对父亲说:“我会常来看您的”,我心里莫明其妙感到一激灵。
后来和小高成了朋友,是瞒着父亲的。我父母都是医生,我总觉得医生身上有一种与常人迥异的缜密与严厉。我们家是很少浪漫调的一个家庭,回家跟进课堂差不多,各人一张桌子,都在看书,很少听到有人说句有趣或者逗乐的话。跟小高在一起却不同,他的话多并且毫无逻辑,想到哪儿是哪儿,极其随意。其实我俩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在他校园里走走,或去地铁长椅上坐坐。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秋天。他说要带我去爬山,我就半开玩笑地说:“爬山?就你这身体——”后面那半句话没说出来,就那么悬浮在半空中,凝固住了。我看到他眼中惶恐不安的眼神仿佛极力在逃避着什么,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看做一个病人。
去郊外那天我穿了条黄裙子,是金黄色的,惹得小高直吹口哨。那天他绪格外好,我真的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像个病人。在车上他反复吹着一支歌,汽车在郊外的公路上有些颠簸,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金黄色。我那时只是一心希望车子永远不要到站,那么我们的秋天就永远不会结束了。
小高指指车窗外那一幢幢金屋顶的农舍说:“嗨,那么多玉米。小时候剥玉米,总觉得那淡绿色的薄衣里,深藏着一个含羞的玉米人。”
我脸红了红,没说什么。
走在深秋的田野里,辫上沾着草秸。没有人声,四周的金黄已被阳光射穿了,成片成片地滚动着燃烧起来,我不明白四下里为什么这么静。
“刹那间的辉煌很快就会退去,”他指指那棵已经开始掉叶子的树说,“我不想死,想毕业。”
他是清华建筑系的学生,他的梦想是要建造有金屋顶的房屋。他的床下有无数图纸。
我总记得那年秋天,有个男孩告诉我的有关他的玉米人的故事。想像着他一双灵活生动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剥开那层淡绿色薄衣,寻找着他心爱的玉米人。
他说他将来要住在自己设计的房屋里,金屋顶,白门。
小高死于毕业前两星期。是父亲写信告诉我他的消息。那时我已在军校上二年级。抽屉里有一封信一直没,是写给小高的,署名“玉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