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你是哪里人(6)
我上小学时八岁了。农村一般人家不让女孩子上学,即使上也比较迟。初小五年(三年级时因病休学半年),包括完小两年的学习生活,在我的记忆中非常不快乐。不仅不快乐,简直是一种折磨,一种摧残,一种侮辱。要不是父母逼迫,我是一天也不想去那个学校的。因为男生特别封建,经常歧视欺负女生,排队时不和女生一起站,不是距离拉多大,就是推过来搡过去不挨女生,仿佛与女生站在一起玷污他们一样。我不头疼学习,也不为书本费和学费愁,就头疼放学站队。排座位男女生同桌,男生恨不能钻进墙缝里去。不仅排队排座位歧视女生,个别男生还常常做出恶作剧来,譬如,女生上厕所,他们从墙那边扔土块扔碎砖头块,或扒在墙缝偷觑;课间活动回教室上课,大男生将腿故意搭在凳子上,堵住过道不让女生归座,直到老师端着粉笔盒进教室,他才将腿撤回去;放学路上,无故推搡女生,踩女生的鞋。母亲为我做一双漂亮的绣花方口鞋,是母亲熬夜做成的。鞋上的牡丹花,活的一般,招来许多羡慕的眼光。我十分惜护,生怕粘上土。一个坏男生,不知为什么与我的绣花鞋过不去。第一次踩掉,我弯腰抅上;第二次踩掉,我忍气抅上;第三次他又给我踩掉了,气愤使我跳着脚和他骂一仗。我怕上学了,几次给父亲说我不想念书了,还和父亲对峙,以图不再到学校去。父亲好哄不下,便吓唬我,说如果不去念书,他要拿绳子将我吊到房梁上用鞭子抽打。呀,要是那样,我将如何出门见人,我连自己的家人都羞于面对了。就连父亲吓唬我的话都使我心灵上蒙羞,何况真挨打。于是,我不得不去学校,去忍受“罪”。其实父亲干咋呼,记忆中父亲从没打过我一手。
小学学习阶段,我基本是在封建压制中度过。男女同学很少说话,根本谈不上互相帮助,友好相处。如果拉哪个女生人样姣好,学习拔尖,受到老师偏爱,平地里会招致许多闲碎语,甚至造谣中伤。我家门里的一个姑姑,生得俊俏,品学兼优,遭到诬陷,说她和老师如何如何,弄得学上不下去。我上六年级时,同样遭遇一场风波。真是要命,总算坚强,我在各种鬼怪的脸色和不堪入耳的脏话中勉强读完初中。
高中毕业后,我在生产队劳动两个多月,忽然,某一天下午,大队会计奉支书命到田间通知我说:明天不用上工,到学校去代课。就是这样,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待过的那所学校。
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只是显得更破旧苍老了。而我已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懵懂胆怯,惧怕放学排队的小女生,我已经能够坦然对待生活中的人和事;我的身份不再是受教育者,而是学生们的小老师了。当学生喊我第一声“老师”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又有胆怯和虚弱。十年“文革”过来的男女青年,基础知识可以说先天不足。我边教学生边学习边想自己的前途。前途在哪儿?工厂停止招工,民办转公办希望渺茫。唯一的出路好像是上大学。保送上大学,凤毛麟角,每个公社每年仅仅两三个名额,挤得头破血流。我家是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但总没有贫农和下中农政治条件优越,更何况我母亲小时被外婆领上糊里糊涂加入过什么“一贯道”。向往与失望纠结一起,在学生的书声、歌声、滚铁环、捉迷藏,和“当啷,当啷”的铜铃声中起起伏伏,如影随形。
可喜的是,男女生之间已不像我儿时那么封建,排队不再推搡,女生在院子里可以和男生追逐戏耍,厉害女生还和男生对打,甚至能占上风。而成年了的我,仍旧感到世俗的影子若即若离,封建的利刃随时都可以刺进你的心窝。时时在意,事事当心。熬到后来,机会终于来了。1974年,我上了陕西师范大学。
我离开了农村,离开了那个古庙般的学校。据说我走后没几年学校就被拆除了,村上另盖了新学校。我回去再也看不到曾经使我压抑、讨厌,缺少欢乐和美好童年的学校了。可是,她那厚重的木门,高而结实的门槛,门前的石羊石猴,戏台般的大殿,阴森的后殿,还有美丽无比的梁秋燕,永远烙印在记忆的扉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