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6)
当然,他也和大家一起呼喊,他不可能不这么做。这是人的本能: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控制自己的表,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但有那么几秒钟,他的眼神可能出卖了他,就在这一刻,颇具意义的事生了——如果它的确生过。
那一瞬间,他捕捉到奥布兰的目光。当时奥布兰站着,正准备用他特有的姿势将之前摘下的眼镜戴上。就在他们四目相交的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温斯顿明白了——是的,他明白!——奥布兰和自己正思考着相同的事。一个不容置疑的信息传递过来,就好像两个人的大脑都敞开,彼此的思想借助目光传递到对方那里。“我和你一样,”奥布兰似乎在对着他说。“我完全清楚你的感受,我知道你蔑视什么、仇恨什么、厌恶什么,但别担心,我站在你这边。”之后这心意相通的时刻过去,奥布兰的表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深不可测。
过程就是这样,温斯顿开始怀疑事是否真的生过。这样的事不会有后续,所有这些只不过让他保持信念、怀抱希望——除了他自己,还有人是党的敌人。也许关于庞大的地下网络的传是真的,也许兄弟会真的存在。尽管诸如逮捕、招供、处决类的事一直在生,但人们仍然没法确定兄弟会存在,有时温斯顿觉得它有,有时又觉得没有。没有任何证据,除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它们可能谕示着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无意中听到的谈话,厕所墙上胡乱涂写的模糊语句,甚至陌生人相遇时所做的也许是“暗号”的小动作。统统这些全是猜测,很有可能都出自他的臆想。他又回到他的隔间去,没有再看到奥布兰。他几乎没想过继续和奥布兰那样接触。这太危险了,就算他知道怎样做,他也不能去做。他们只不过在一两秒的时间里混混沌沌地交换了目光,这就是事的全部。而即便如此,对生活在自我隔绝中的孤独的人来说,它依然值得铭记。
温斯顿坐直了身子,打了个嗝,杜松子酒的味道从胃里泛了上来。他注视着本子,现自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直在写东西,就像自动动作。并且字迹也不同于以往的潦草。他的钢笔在光滑的纸上用大写字母整整齐齐地写着: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张纸。
他不由得一阵恐慌。其实毫无必要,因为这些字并不比写日记一事更加危险,有那么一会儿,他想把写了字的纸撕掉,就此放弃记日记。但他没有,他知道这毫无用处。不管他是不是写“打倒老大哥”,不管他是不是继续写日记,都没有什么不同。思想警察仍会抓住他。他已经触犯了——就算他没用笔写在纸上,他仍犯了——包含其他一切罪行的根本性的大罪,他们称它“思想罪”。
思想罪无处遁形,你可能成功地躲上一阵儿,甚至几年,但他们早晚会抓到你。
总是在夜里——抓捕总生在夜里。他们突然将睡梦中的你惊醒,一面粗暴地抓着你的肩膀,一面用灯光直射你的眼睛,你的床边围绕着一堆凶恶的面孔。绝大多数况下,不会有审讯,也不会有报道。总是在夜里人们消失了。你的名字将从登记簿上移除,你的所有记录都将被清除,你的存在遭到否定,接着你就被遗忘。你被除掉了,被消灭了,人们通常将之称为“被蒸”。
有那么一会儿,他变得歇斯底里,开始在纸上胡乱地涂写:
他们会枪毙我我不在乎,他们会在我的脖子后面开枪我不害怕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在你的脖子后面开枪我不害怕打倒老大哥。
他向椅背靠去,稍稍觉得惭愧,放下了笔。突然他一惊:有人在敲门。
已经来了!他像老鼠似的一动不动,徒劳地祈祷不管是谁敲一会儿就离开。但是没有,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开门最糟糕了,他的心像鼓一样怦怦地跳着,不过,习惯成自然,他也许仍面无表。他站起来,脚步沉重地向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