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素描王安石(1)
王安石,是个大文学家,大政治家,但也是个大怪人。
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王荆公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更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拆洗’。介甫出浴见新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
“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宋史王安石传》里说:“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这就有点莫明其妙了。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哪怕放个屁,追随者也会顶礼膜拜的,所以才有“马屁精”这一美称。不过,一年到头不沐浴,一件衣服穿旧穿脏也不洗涤,怎么能和“贤”联系上,我真佩服那些“马屁精”的想象力。
宋·彭乘《墨客挥犀》里,还记载了另外一个小故事,也可见此公的性格:“王荆公为小学士时,尝访君谟。君谟闻公至,喜甚,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冀公称赏。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且叹公之真率也。”这个烹绝品茶,希望得到王安石称赏的人,大概也属“马”派,有什么真率可叹?说得好听些,一个不通晓,或者假装不通晓人世事的。怪人罢了。
不过,从古到今,文人中间,怪者也多,倒也不足为奇。
有的是本性所致的怪,有的是大智若愚的怪。有的作家,对不起,恕我不敬地说,则是装孙子的怪,矫的怪。把怪当作一种登龙术,一种广告手段,无非都是文思枯竭以后,作品写不出来,就只好靠文学以外的名堂,向世人表示自己的存在罢了。
王安石是一个搞政治的文学家,在野二十多年,要不作一些怪的话,也是怕人把他忘记的。
因为搞真正的文学,是要费点力气的,而作怪的话,兴之所致,率意而为,那就容易多了。例如作《登楼赋》的王粲,喜欢做驴叫,实在怪得可以。他死后,安葬毕,来送丧的曹丕对一些参加追悼会的文人提议,仲宣生前爱做驴鸣,可各做一声以送之。于是,每人皆引吭高声效驴之吼鸣,墓前的那个场面,肯定令人亢奋,但也确实是怪诞的。同时期,还有一位阮籍,喜欢做长啸,声闻数百步。他既不是戏曲演员,需要吊嗓子;也不是美声唱法,要练声,长啸不已的话,也会让人不得其解的。所以,由文人组成的文坛,忽而传来一声驴鸣,一声虎啸,大可不必太在意的。因为,他不这样怪一下,怎么能让大家侧目而视呢?
至于王安石的怪,到底属于哪一类的怪,千古论者,看法不一。甚至当时的皇帝,那位宋仁宗,也弄不清他是真怪,假怪,还是装怪,何况我们后人乎?据邵伯温《闻见录》载:仁宗有一次赐宴臣下,自然也算是盛典了。但这位皇帝很讲究俭朴的,所以就不像现在拿着公家支票去吃饭那样花钱如流水了。他举办这次宴会,倒具有一点西洋调,既像是自助餐,又像是野外烧烤。与会者得自己在池塘里,钓上鱼来,然后或红烧。或清蒸,与大家共享同乐。
王安石不喜欢钓鱼,也不善钓鱼,坐在那里,便把一碟子用面粉做成的鱼饵,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宋仁宗对当朝宰相讲,这个王安石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极虚伪,还是极呆傻呢?一个人保不齐误吃一粒两粒鱼饵,但总不能把那么一大盘子的小面球,统统吃下去的。所以,宋仁宗不怎么赏识他,也不曾重用他。因此,他的怪,大概是大奸大愚的混合物了。
谈到文人的怪,恐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有时,表象和本质会很不一致的,怪诞的背后,没准相当世俗、邀名求利之心更重,也说不定的,谁知王安石是不是有意识吃给仁宗皇帝看的呢?
但对另外一个皇帝,又一点也不怪了。宋·曾舒《南游说旧》记载:“王介甫以次女适蔡卞,吴国夫人爱此女,乃以天下乐锦为帐,未成礼而华侈之声闻于外。神宗一日问介甫云:‘卿大儒之家,用锦帐嫁女?’甫谔然无以对,归问之,果然,乃舍之开宝寺福胜阁下为佛帐,明日再对,惶惧谢罪而已。”由此看,他有时要装装怪,有时也不敢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