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素描王安石(2)
说到底,怪的行为举止,无非是文人一种引人注目的表演手段而已。***
王安石死了以后不久,很快民间就流传以他为主角的说书,题名《拗相公》的话本,现在还可以从残存的《京本通俗小说》中读到。这当然是他的政治上的反对派,或者是受新政之累的老百姓,在舆论上的一次清算。用一个“拗”字,来形容王安石,当然是十分传神的。
有一年元宵节,王安石陪着神宗皇帝,君臣二人边谈边行,乘马进宣德/丁。没想到执勤卫士,持枪把他拦住了,拉住了他的马,不许他进去。那时,他已经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不必那么大的脾气。居然上奏章,要逮捕法办。御史蔡确不同意,“宿卫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王安石“拗”起来,连神宗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为他“杖卫士,斥内侍”,而“安石犹不平”。但是,他要把他的儿子王秀,推荐给神宗皇帝时,按他的怪和拗,直接提出来,也未为不可的。可他却绕了个大弯子,先把他儿子写的策论和《道德经》注疏,刻了板,再印成书,再拿到市场上卖,再从读者的呼声中,上达天听使皇帝闻知,采取了这种迂回战术,此公究竟是真拗呢,还是假拗?真是要打个问号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文人当官者很多。官有做得大的,王安石怕是天字第一号,中枢决策,位极人臣。也有做得小的,陶渊明做彭泽令,顶多算七品芝麻官吧?有人是很想做官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看似清高,实际觉得当朝皇帝赏识不够,没给他一个像样的官,就跑到永王璘那儿当幕僚去了,以为造反成功的话,还能不高官厚禄吗?但也有人很怕做官的,董卓一进洛阳,文人都跑掉了,只有蔡邕在满门抄斩的威肋下,给董卓做事。有的为了做官,连气节也不要的,作《燕子笺》的阮大铖,就是一个这样的败类了。有的为了不做官,还被砍掉了脑袋,这就是和司马炎不合作的嵇康,所遭遇到的厄运了。而和嵇中散差不多心态的阮籍,不得不做了个步兵尉的小官,成天喝得醉醺醺地逃脱政治。有一回,竟醉了两个月,不理政事,这样才勉强保住了级。
但也有人以不做官作为资本,傲世任,沽名钓誉,大捞一把者,在这方面,王安石可以说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比之现代一些作家以隐求显的小伎俩,不知高明多少倍。
在中国历史上,唐宋两朝,是文人做官最多的年代,唐宋八大家,几乎每个人的官,都做得不小的。此前的汉魏时期,皇帝是不怎么把文人当回事的,司马迁自己都认为,史官不过是倡隶优卒之流的小人物;司马相如、枚乘也不过文学侍从罢了。弥衡被曹操罚做鼓吏,杨修只是随军参事,竹林七贤中,有的官职不低,但无实权。此后的明清时期,文人做大官者,就更少了;进入中央决策机关,能参与政要,号施令者,绝无仅有。虽然有些御用文人,随侍皇帝左右,写些应制文章,但只有吾王万岁万万岁的捧场权,干政是轻易不敢的。唯有唐宋两代,文人的价码要高一点,像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在被黜被贬被流放的况下,还能当上地方官。而王安石,能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不足恤”的精神,改变了整个国家现行政策者,亘古以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王安石为了实现他的变法意图,以不做官的手段求官,几乎等待了他的前半辈子,能下这么大本钱,连同时代的人,都认为他怪得可以,因为朝廷再三请他出仕,他就是拒绝任命。有一次,给他一个修起居注的差使,“阁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地坚辞,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以怪制胜的怪人了。
王安石1042年(庆历二年)考中进士,时年21岁。一直到46岁,也就是1068年(熙宁元年)得意,经历了宋仁宗、宋英宗两朝,一共二十五六年之久,进学金陵,不予奔竞,“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俾于美官,惟患其不就也”。由于他谢绝到朝廷里就任,恬退守职,声名日盛。越表示不做官,朝野上下越希望他出来做官,越做出怪的行止,也越是吸引观众。舆论造得如此之足竟视他为“一世之伟人”,朝拜者、敬礼者、请安者、侍奉者不绝于门,“以金陵(指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如此极尽蛊惑煽动之能事的效果,试想这是傻不唧唧吃了一盘子鱼饵的人,制造得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