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才子(2)
我早就听到过这起“李滨声谋杀案”,但不清楚。今天让他讲来,他就像讲老北京轶事,就像燕都说故那样悠然。又好像他放风筝,看着风筝进入历史的天空。
他的床头墙上,挂着一只很大的他扎的风筝架子,是燕。他说还要糊,还要绘,还要放。电视台做过他的魔术专题片,中央台、北京台三次做过他的风筝专题片。他讲起主持他的风筝片的沈力,“就是那个腰也不疼了”。我笑。我看过沈力做的那个腰也不疼了的一种什么产品的广告片。滨声讲话常常未必准确但是生动。譬如把老舍茶馆叫成大碗茶。滨声是天生一个才子。80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了一本介绍中国风筝的书,介绍了滨声的风筝。外国一些风筝爱好者就找到滨声来切磋。于是有了中国风筝学会,中央美院院长张仃是会长,滨声是副会长。滨声在这个那个国际风筝节当裁判。然而他真正喜欢的,是独自做风筝,独自放风筝。放出一份自由、开阔,放出充满想象和向往的天空。
他的天空曾经太小,小到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多余。“李滨声谋杀案”后,《北京日报》有人跳楼。滨声父母都听说了,但都不敢告诉对方。父亲走到报社附近希望能看到滨声,能用自己的两只眼睛证实那跳楼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滨声那段时间不敢在报社食堂吃饭,不敢见任何人。他出来买吃的,正好看见父亲。他用眼睛示意父亲走进报社旁边东单路口的“祥泰益”店。“你怎么来了?”“我想知道跳楼的不是你。”“天下本无事。”滨声说。他赶紧把父亲送到现在的东方广场东单路口那儿上车。滨声家里有只叮当响的机械钟。母亲一人在家,突然现钟停摆了。不祥,是不是滨声停摆了?她颤抖着给钟上条,转过身一下栽倒了。母亲故去后,父亲一下双眼失明。滨声用二两粮票买了二两年糕去看父亲,可是父亲已经不能用两只眼睛来证实他的儿子是不是好好地活着了。
滨声觉得有个大锤一下下猛击他的心呀!那回在祥泰益,在父亲上车前,他为什么不能和父亲多说两句?天下本无事!“从此我后悔一辈子!”
滨声头垂下了,久久地垂在那里,一片红晕升上他的脸颊。他的内心又在经受怎样的炙痛!
我赶紧岔开话题,拿起刚出不久的《李滨声画集》,有京剧卷、综艺卷、民俗卷。能够拳打脚踢地一个人同时在多个领域出缤纷的声音,就数滨声了。
怪不得一些关于老北京的电影、电视剧总要找顾问。去年老伴去世,上海人艺院长来他家送花篮,鞠躬。本来素不相识的,滨声很过意不去,只好应邀去沪给焦晃主演的关于老北京的话剧当顾问了。现在又要为一部二十五集的电视剧当顾问。滨声白天画画,晚上写作,包括为北京政协文史编辑委员会写东西。过去的声音,现在的声音,滨声总是在出缤纷的声音。
滨声从小学古汉语学美术学雕塑学京剧学魔术。他八岁在京剧《宝莲灯》中演角色。他表演大变活人、高空悬人。1952年亚洲及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前,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竖起一座九米高的鸽子雕塑,作者:李滨声。他不会想到,1957年之后,一晃二十多年,他的所有的才艺只能用来做一件事:写检查。直到**十年代,他才重新给这部电影那部电视剧当民俗顾问。1995年7月李滨声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一周后李滨声京剧专场演出在人民剧场举行。滨声实在是一部京剧史、民俗史、美术史、当代史。而且他那不动声色的低低的嗓门,近乎自自语随你爱听不听,偏偏叫人全都支愣起耳朵直愣着眼睛大笑大恸啧啧咳咳哈哈嗨嗨。
一个人,可能是超一流的画家、作家、艺术家,但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多才多艺融会贯通出神入化的才子。一个人才,只要有土壤,就不会被埋没,就会破土而出。但是人才不等于才子。才子更需要宽松的空气需要丰富的艺术养分,需要不拘一格的思维和独树一帜的生活形态。在我认识的人里,李滨声是20世纪最后一个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