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明空见性（十四）
看着站在面前的灰衣少年，再次恭敬行礼，诚心郑重的求教。
似是已然知道，这段显化缘分的段落即将接近尾声，「无上」老者也并没有再示意对方，重新坐回到池塘边的小椅子上。
清风拂面……
他只是脸上依旧挂着纯净祥和的微笑，缓缓开口说道：“……其实「自然」与「道」的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只是，如你所认识到的那样，众生因知见偏谬故，导致出现了太多障碍，使他们无法客观的看待理解万事万物……”。
“……许多修行人秉持修行的，无非四个字，持正袪妄……为什么呢？皆因烦恼妄想，忧苦身心，如孤舟泛于苦海，迷雾茫茫不得其出……”。
“……这世间的众生，在出生后，便开始接受其家庭环境的驯化，后续连同所处社会与时代背景，也在成长的过程中，脱不开干系……每个人都被教育，要成为某种特定型号的人……他们的认知、习惯、物质形体，太容易在这个过程中，受到谬误的侵染附着，从而使之后续的所见一切，皆充满所谓个性化的偏见……”。
“……赵凡，不妨试想一下，人们在看待与理解天地万物，乃至冥冥大道时，会面临多少束缚呢？……”。
“……他们，能够摆脱自身本能与喜好厌恶的限制束缚吗？……他们，能够摆脱家庭宗族的各种限制束缚吗？……他们，能够摆脱社会团体与国家民族的限制束缚吗？……他们，能够摆脱对有形神明与精神寄托的限制束缚吗？……他们，又是否能够摆脱披着传统文化外衣，实则为规训手段的礼德仁义，所产生的巨大束缚呢？……”。
“……而你终会发现，人世间许多极大的荒谬，往往都披着伪装的外衣，源于某种束缚的根本局限……”。
“……所以，真正的大智慧，往往具备一个「超越」与「超脱」的属性……它并不是倡导你，见到什么，便去一味的否定、蔑视、破坏……而是让你，能够尽可能的突破种种局限与制约，获得更加客观如实的洞见……”。
“……对于这样的属性，人世间有一个叫做「跳」的字眼，用的颇为巧妙……”。
“……从自己的偏执愚昧中跳出来……从无度的贪婪欲求中跳出来……从别有用心的仁义礼德中跳出来……最终，方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故而，对于修行者来说，所有的力量中，心力最大，所有的良善中，智慧第一……”。
……
听到无上老者的话，灰衣少年不禁反复耐心咀嚼。
片刻后……
「赵凡」恭敬开口道：“……无上前辈……实际上在顿悟「见性不灭」后，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有了新的认识……或者说，想通了……”。
“……比如说，我以前常常纠结，这里是不是幻境？那里是不是幻境？……可现在细细想来？我之所见，哪有什么绝对的真实？绝对的幻境？一切，不过都是「见性流转」而已……”。
“……睡觉与苏醒，没有了分别，有梦与无梦，没有了分别……我对这些原本习以为常的生命状态，有了更加贴近本质的洞见……醒的时候，或动或静，实则为见诸相流转，睡眠之时，有梦无梦，同样是见诸相流转……那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此刻也将不再是什么心结……”。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我，对之前极为忌惮的「死亡一事」，也没有那么畏惧了……因为我知道，一切不过是「见性所显，诸相流转」罢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根本就没有生死这么一回事……就见性本真而言，不生不灭……就显象流转而言，一切方生方死，刹那生灭……”。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往昔，积累了太多谬误妄见的缘故……我依然能够坦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中，有些微妙的困扰，还没有得以完全的清明与释然……”。
……
感受到灰衣少年的坦诚之辞。
怡然而坐的「无上」老者，缓缓说道：“……嗯，赵凡，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
“……你那些心中的执念困惑，自然也是许多迷惘众生的不解之处……譬如说，你虽然知道了「见性不生不灭」，但对「自性」与「肉身个体」关系，尚没有准确的认识……”。
“……你也会在心中推测，诸如为什么？众生在「见性轮转」时，尤其是肉身入灭时，会那么容易忘记过去的记忆？……”。
“……既然是这样，就让我与你，再多说上几句好了……”。
“……赵凡，既然你还不能确定，肉身入灭后，会发生什么？……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便是人们利用双眼看见事物，如果人失去双眼的话？是否意味着？他也失去了「见的能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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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这个问题。
「赵凡」只是略作沉吟，几乎没有太多的思维，便确定的回答道：“……不是这样的，无上前辈……没有双眼，虽然对「看」有所影响，但不会导致「见的能力」失去……”。
“……就像现在一样，我睁眼看到您，是一种「见相」，而我闭上眼睛看到黑暗，同样是一种「见相」，区别只在于所见「相」的不同……先天目盲者与后天目盲者，也是同样的道理，无论他们在没有眼睛后，见到的是一片黑暗？还是某种难以形容颜色的混沌？……导致他们「能见」的根本一直都在，没有消失……”。
“……若按照这个道理，发散推理……我「赵凡」的双眼，本身并不能决定我是否「能见」，它能够起到的作用，似乎是为我，提供了一个叫做「赵凡」这个人的特有视角……”。
“……但是，这里会让人有些许不确定的是……相对于人的「整个身体」来说，双眼毕竟只是其中的一个器官，我现在能够完全确定双眼的有无，不会影响「见之本体」，但如果整个肉身灭亡了？会是什么样的？我尚有一丝疑虑……”。
……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的「无上」老者，做出了一个摸耳朵的手势，并同时用眼神示意对面的少年。
见对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便用一种颇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嗯，你的疑虑可以理解……就像你被天魔「哲罗」割去的耳朵，你虽然失去了耳朵……但并没有影响到你「能见的根本」对吧？……”。
听到这话。
「赵凡」也抬手轻轻的触碰了一下，自己被割去耳朵的位置，那里现在还是空了一块，失去了整个外耳。
随后应声道：“……是的，莫说我现在并未失去所有的耳朵……即便是我失去了所有耳部器官，从而失去的听力……「能见之本」依然还会存在的……因为某种单一的声调，乃至无声，本身就是一种音……”。
得闻此言。
「无上」老者点了点头，再次开口问道：“……所以说？让你不确定的是：由于局部器官的毁灭，不一定能够让你的整个肉身死亡灭尽，而作为常人，你又习惯将「自我的肉身」看作是全部的你自己……从而让你在推测肉身死亡时，对「见性流转」的形态，产生了疑虑？……”。
确认理解了老者的话。
「赵凡」点了点头道：“……是的，无上前辈，的确如此……”。
……
得到确认的表示。
「无上」老者轻抚了下胡须，笑着问道：“……好，赵凡，那我来问你，你仔细思维回答……”。
“……如果一个人死了，肉身被焚烧为灰烬，装在了骨灰盒中……这时，他身边的亲朋好友说，他没有死，他永远的活着他们的心中……那你觉得，这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听到这个问题。
「赵凡」仔细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无上前辈，若按照世间主流的认识，这个人应该是死了的……就假设我是这个人吧……假如：在我肉身死亡，被烧成灰烬后，我的「见之根本」彻底灭尽消失……那么，这个时候就算其他所有人，都说我还活着，其实都没有意义了……我死了就是死了……灭尽了就是灭尽了……他们说我没死，只是在他们的「见」中，表达了这个概念而已……”。
没有太多的周折，仿佛一切尽在道中。
「无上」老者又问道：“……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你想要确定的？是在你肉身死亡，被焚烧为灰烬后，你的「见」，你的「见之根本」依然存续不断的证据，对吧？……而且，这个证据，最好让现在的你，可以很好的理解？……”。
……
对于这个描述。
「赵凡」给出了肯定的回复：“……是的，无上前辈……其实我们凡夫俗子，所说的活着，归根结底，无非是我们「能见」诸相……不知「见性不灭」时，我们认为这没有，那没有，对「相」有诸多偏颇的误解……而知「见性不灭」后，方知自性不生不灭……”。
“……明是见，暗是见，有形诸相演绎流转是见，无形混沌不可描述，亦是见……”。
“……只是，对于像我这样的愚钝众生来说，还是难以确定，肉身破灭后的一系列情况……若能有方法，能让我理解其中玄机……也算是一件去伪存真的善事……”。
话到这里。
「无上」老者点头说道：“……好的，那我们现在就来，认识一下你的「见」……”。
“……赵凡，请你此刻，内心一念不生，如实观照你当下的见……然后告诉我，你都「见」到了什么……”。
……
原本，「赵凡」还想着本能动用思维，来理解老者话中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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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无上的「一念不生」四字出口之后，他便如慧根被触发一般，立刻进入到了纯然觉察的状态。
此刻的他。
不需要思维，不需要逻辑，只是觉察周遭一切，体会所有可以体会之「见」。
很快……
许许多多所见诸相的细节，被他捕捉到了：
有坐在对面的无上前辈、有不远处的简朴小房子、有绿茵草地上的花朵、有池塘边的古朴竹椅……
有徐徐的微风……
也有浮光折射下的彩色残影……
种种种种……
等等等等……
当然，也包括站在原地的「赵凡」，他自己在内。
这一刻……
灰衣少年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莫说什么浩瀚无垠的宇宙了。
就单单是当下这一刻，看似不起眼的场景所「见」中，实际上就已经是包罗万象，蕴含了数之不尽的局部与细节了。
顿时，原本想要说些什么的「赵凡」，怔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
而在这时。
「无上」老者也缓缓站起身来，其声音传入耳畔：“……赵凡，你现在明白了吗？……”。
“……在所见之中，你的肉身本就不是所见的全部……如此之下，哪有什么你的肉身破灭消失，「见」之根本，就断灭消失的道理呢？……”。
“……仔细想想，你人生中的所有经历，所有场景……无论诸相如何变化，你「赵凡」可有一个瞬间？是肉身独立存在的？……没有的……就算你梦到自己置身于混沌虚空，那在你之外，也需要有一个混沌的存在……”。
瞬间……
「赵凡」感到一阵醍醐灌顶之感，如被无上正法加持，完全失去了想要表达的意愿。
而只听「无上」老者继续说道：“……虽然到这里，以你的慧根，已然明白「见性不灭」……”。
“……但想必你还是有些许疑惑？……疑惑于这衍生「诸见」的源头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在你的身体里？……”。
“……赵凡，接下来的话，请你继续认真思维……”。
“……若是「所见根本」在你的双眼……那么你的双眼？为何不能看见自己的双眼本身？……由此可知，「所见根本」不在你的双眼，而你的双眼，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风吹叶动，只是为特定的「赵凡」提供了特定的视角……”。
“……若是「所见根本」在你的肉身之内……那么，按照所见由内向外，由近及远的特征，你为什么没有率先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血脉经络？……由此可知，「所见根本」不在你的身内……”。
“……若是「所见根本」在你的肉身之外……那么，按照你常见的视觉角度，你首先看到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你自己的脸，但实际上，现在的你不借助镜面反射，是看不到自己的面庞的……由此可知，「所见根本」亦不在你的身外……”。
“……那么？所见根本到底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