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劳日山庄走仓皇（五）

场中三人的出手似乎都慢了些，因为都对对方心存忌惮，圣僧们的苦海般若掌固然益发势大力沉，而胡冰以轻灵飘逸见长的“惊涛骇浪”系列掌法也显得沉稳厚重起来；双方往往是一触即分，出招的内容倒有七成似乎在躲着对方可能给自己造成的致命一击。他们眼在用力，心在使劲，表现在招式上就显得虚虚实实，扑朔迷离。一阵你来我往的进攻后，尚未参战的苦日大约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鼻子大抽了两下道：“胡大侠，考虑到你的确也算的上是个人物，我师兄弟也不为己过，如果你要是自杀，我等也是允许的。”胡冰大怒道：“放屁，胡冰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如何会认输！”苦日叹道：“那也是，胡大侠当然也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倒是老衲所言不妥了；好吧，我莫邪三圣僧今日就成全了你，也省得戆二来瞎搀合。”一声“超度”后，举步向前，加入了战团。胡冰情知生死已当真系于一发，当下清啸一声，抖擞精神，似乎决意要和三圣僧鱼死网破了。

戆二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戆二拖着那把几近一丈长的砍刀过来了。和苦日一样，他不停地用劲抽着鼻子，发出哧溜哧溜的声响；但和苦日的炫耀不同，赣二抽动鼻子，就说明他马上要找到胡冰了，因为戆二就是靠气味寻找胡冰的。赣二浑浊不堪的目光，根本不足以准确地区分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他也无意通过耳朵来分解人们那么复杂的声音，他用最原始的方法达到跟踪胡冰的目的。这法子看似简单，可对于他跟踪胡冰就异常地行之有效。

戆二还在围着四人的战团转，他粘成毡片状的头发耷在脑后，如同背着一块薄薄的石板；他的衣服是用乱七八糟的绳索将乱七八糟的皮片、布块乱七八糟地缠裹在身上形成的；他好像是从最黑暗的那边走过来的，他的身上散着悠久而古怪的味道，和蔡有勺茅勺恶臭完全不同，戆二的味道是一种让人辛酸让人沉重的苦涩，仿佛是神秘的呼唤，也像是对回归的渴盼。就因为这种简单又复杂的感觉，无论如何，胡冰觉得，自己一生也不会对戆二下手。

胡冰心中的侥幸越来越少了，胡冰知道，戆二马上就要认出自己了。随着和三圣僧的搏斗逐渐剧烈，胡冰的出汗和喘息也益发浓密和粗重，戆二闻出胡冰的可能性就不断地增加。然而胡冰真的还是不想对三圣僧下杀手；所以他只能仗着追风步，在三圣僧的招式缝隙中穿梭往来。胡冰的轻功在江湖上可谓罕有敌手，使到极处时，但闻衣袂飘飞之声，人迹渺渺却是难见踪迹，被武林翘楚级别的人物如少林枯心大师武当废云道长及圣手书生顾方一致推为“并世无双”，以为除了失传百余年的“隔山探海”轻功外，余者均难堪与比。但今天，胡冰的轻功似乎很难发挥。三圣僧八年苦练，显然也想到了胡冰“赢不了能走了”的优势。所以他们相与而一一动俱动，常常在胡冰动作之前就封住了他的退路；他们总是用两个人来对付胡冰的掌力，另一人便不急于出手，而是在胡冰前一招使老后一招即将发动的时候，抢占先机，攻胡冰之不得不防。而前两人中则必有一人借此和胡冰继续纠缠，竭尽全力纠缠，俾使另一人能腾出手来，监视胡冰的行动方向并安排下一轮的攻击。想必也是担心戆二的出手会影响他们，就在戆二距他们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苦日喝道：“出剑！”三圣僧所使的剑均长不过半尺，短剑既已出手，三圣僧便使出了他们的另一门绝技——莫邪生风剑，且一出手，“风雨飘摇”“风雨如晦”“风雨无阻”三招连环而至，剑势若雷电相击，兼以三人不断的扬声大叫，本是日丽天晴的天气，已变得愁云惨淡。苦日自也没有忘了提醒胡冰：“把你的剑也拔出来。”胡冰应了声“当然”后，便掣出含光剑，一招“秋风扫落叶”迎向最先出剑的苦日，但听一声脆响，苦日的短剑已被胡冰挥成两截。三圣僧哪里能想到李侔把祖传的宝剑赠给了胡冰？这是三圣僧今天和胡冰对敌唯一失算的地方。幸得苦日反应迅速，急忙撒剑回身，方不被伤。但胡冰这一招得手，便不肯再让，他大呼一声，右手含光剑闪亮如虹，左手劈出去的掌力也丝毫不减。苦日短剑被毁，只得举掌来迎，而难、海二人忌惮胡冰的宝剑，行动出招也略显粗糙。几招过后，三圣僧的脚步不免凌乱，以致海空必须使出“懒驴打滚”这样的招式才能躲开胡冰的剑招。海空退开后，胡冰左手一招“乱石穿空”突然反出，手形似掌也似爪，扣向难天右肋；右手使出粘连诀，寒光剑已和难天的短剑绞在一起；难天心存忌惮，不敢过分使力，只得顺势递出短剑，方不致失了兵刃，但这样一来，又正合了胡冰的意思。高手比拼，成败往往决于一瞬，眼见师兄师弟被胡冰所趁，烂顶僧难天将牙一咬，奋臂出掌，迎向胡冰，只听“嘭、嘭”两响，二人对了两掌，难天虽稍显不支，但海空已挺身又起。头陀有点气急败坏，大叫道：“龟老，快，海天一日，吃了他——”胡冰心中一凛，他对圣僧们所说的这种毒药虽不甚了解，却深知这三个和尚是从来不打诳语的。眼见苦日已探手入怀，胡冰低吼一声，出剑如枪，一招蛟龙出海朝苦日分心刺去，苦日只得向后跃开；胡冰正要转身时，令他们交手的四人都很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戆二出手了。他大叫着，吼声如狼鸣，鸣声惨厉悠长，叫声中，他人已跃至半空，抡起大刀，望胡冰的宝剑砍去。胡冰虽然早有准备，但和其他所有处心积虑的人一样，赣二的重新爆发，也同样带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他人和刀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力劈华山般的气势，除了有几年前胡冰就很熟悉的凶猛外，现在又有了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胡冰不能再进，只得撇开苦日撤回宝剑；但赣二身形不变，只刀柄微微一旋，板门一般的大刀朝胡冰拦腰斩来，那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扯起一阵阵锐利的风声，仿佛要将挡在他面前的所有都尽数摧毁。胡冰投鼠忌器，不敢以宝剑相迎，只得闪避。同时也因无意伤害赣二，在接下来的对招中，掌劈剑刺虽有机会，却也每每只能“半途而废”；又担心三圣僧乘机使辣，只好竭力使出轻功，让上纵下跃四方游走的圈子尽可能扩大，在运动中寻找能伺机将赣二点倒的机会。他知道，赣二的加入虽对他不利，可对三圣僧而言也是种麻烦：因为赣二碍手碍脚，圣僧们固然要缠住胡冰不放，也要设法将赣二放到，而赣二，平时可以对别人加在他身上的打骂不理不睬，但倘若有人妨碍他杀死胡冰，那他也就把这人纳入打击的对象。圣僧们既决意要亲手杀了胡冰，对赣二的动作就实在不敢等闲视之，如此一来，三圣僧中倒有两圣僧是在朝着赣二猛下辣手，要么是苦海般若掌，要么是莫邪生风剑，招招狠辣，式式致命，戆二的功力又比圣僧们有所不及，出招使刀对付三圣僧也没有对付胡冰那样有心得，加上此人一向对别人如何伤害自己反应迟钝，十几招后，没有伤到胡冰，反而中了三圣僧几掌；若非圣僧们还得小防胡冰，若非胡冰也处处回护这赣二，蛮力无穷的赣二恐怕已经伤重。胡冰起先十分纳闷，不知苦日何以在拨开药瓶瓶口后又收起了药瓶，转而一心一意地瞄着赣二的软肋，但他很快便明白了：莫邪三圣僧是江湖上大有身份的人，他们已公开声称为徒儿报仇不惜出掌、使剑、用毒来杀死胡冰，可他们并没有说用各种手段来对付赣二，假如江湖上传将出去，说三圣僧还得用毒来毒倒赣二，就不免毁了圣僧们一世英名。如此一来，劳日山庄的这场厮杀就成了千古奇观：刚下定决心要和圣僧们大拼一场的胡冰又有点犹豫；而拼死拼活非要置胡冰于死地的圣僧们和赣二，都为抢先达到目的而互不相让。赣二最能禁得起摔打，即使受了圣僧们几掌，也断不影响他功力的发挥，尤其是受痛之后的怪叫，直如在大漠中落了单的老狼，凄厉苦寒，碎人心魄。不想离开又不想出杀着的胡冰看上去就更狼狈些；有时，他要借助三圣僧的力量躲避赣二的大砍刀；有时，还得返回身来逼退圣僧们对赣二的攻杀。当杀红了眼的圣僧们把生风五跃使到极处时，那种如流光轻泻的速度看来竟不逊于胡冰的追风步。赣二的大刀威猛无比，所到之处仿佛要将山峰拦腰斩断，其无坚不摧的力量也是三圣僧绝对不能忽视的；而三圣僧也绝不允许赣二伤了胡冰，可胡冰的武功比赣二可怕的多，圣僧们还得借助胡冰回救赣二时摆脱胡冰。三方五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难缠，如今以这种方式缠在一起，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怪不得在当事的五人感到别扭的时候，有的人得意地笑了，他们笑在心里，笑得心花怒放，因为他们觉得这实在是天赐良机，是绝对的机不可失。

得意的人是捉鳖会的女会长南柯梦云副会长金九独行客杨穿天回头帮帮主师盛天。南柯会长是假装晕过去的。在胡冰和三圣僧赣二剧斗时，她悄悄地救醒了杨穿天，因为那时她已听到金九从庄外传来的讯号，金九虽没有接到毕不贵和老邓的信，可这么长时间没有收到会长的消息，这让金九如坐针毡，因为他已习惯于受会长的支配。会中地位虽高，可顺从成自然以后，每临大事，金九也是无计可施。正在这时，回头帮帮主师盛天找上门来，群豪截杀了大顺皇帝李自成后，师盛天一直秘密跟着到了劳日山庄，对南柯梦云的安排也看的清清楚楚，他也发现了胡冰。他脑子转了转，折身赶到捉鳖会总舵，把大致的情形告诉了金九；当然，师盛天自也不忘做力所能及的添油加醋，于是，金九就率领会中精英，带着新研制出来的捉鳖散同师盛天一道赶来劳日山庄。

在长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帮会中，回头帮是最有意思的一个帮会。这个帮的常设机构只有十五名成员，帮中虽有不少人走动，但都是临时招徕的；所找的成员都是那些精力充沛到连滴出的汗都带着血腥味儿的莽夫壮汉、粗身大女。当然这些男女还必须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活得很不舒服，活得很憋屈，想要发泄却勇气不足。他们当中有的是受了官府的欺压，有的是遭了雇主的无情盘剥，也有的遭了老婆打击自尊心受到严重挫折的；那些粗身大女则多是受了公婆刁难丈夫虐待的。这些男女因为平时活得很传统，奉行的做人原则就是忍无可忍还需再忍，在被招到回头帮服了提魂壮胆口服液之后，就很容易慷慨激昂群情激愤；被激发起来的豪情往往和仇恨近在咫尺。在帮主师盛天切实可行的报复思想武装下，经过短暂的勇气训练，他们的战斗**和战斗力就特别强，加上对自己要报复的对象十分熟悉，平日受欺压受侮辱时，就假想过成千上万个报复计划，如今一旦有条件付诸实施，行动起来就尤其得心应手。当然，报复对象和报复过程都是师盛天精心圈定和安排好的。对于那些没有油水甚至穷的连泔水也没有的人，他们的纠纷师帮主从来是不屑一顾的。师帮主安排的报复过程都很有余地，点到为止，从不绝人后路。他们化装出发，秘密行动。既让那些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还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无话可说。受了气受了侮辱的人在不伤人命的前提下，一番大打出手后，固然是扬眉吐气心情舒畅，而师帮主也得了不少的金银，帮中上下自然是皆大欢喜。帮员在帮中效力的时间基本不超过半年，他们互不沟通互不认识也就互不知情。半年后，提魂壮胆口服液逐渐失去了效力，他们也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头脑清醒了，情绪也冷静了，想到自己的一生还能拥有这种辉煌，他们倒也无怨无悔；回去之后，想到自己曾痛快淋漓地惩罚过比自己有本事且刁难过自己的人，看到这些人一提到那个月黑风高夜被自己痛打时的心惊胆战，他们就快乐得连晚上睡着觉都要笑出声来。过一段日子，有的人发现自己的生命处境其实没有什么改变，还想返回帮中时，他们已永远找不到师盛天了，师帮主是不会让他们找到的。但在江湖上，师盛天和他的回头帮却赫赫有名，腰大气粗，因为他的每次行动都能取得直接的效果，但有行动，帮员们个个争先；回来时，往往满载而归。废时少目标小收获大，几乎没什么危险更不用担心有仇家来追杀。在相互交流经验时，其他帮主、会长总满怀敬佩之情地请教师帮主，师帮主也总是笑呵呵地拍拍身边的助手道：“无他，不过是帮中弟子优秀上下团结一致皆能尽心尽职而已。”不过，也有人称他们为“坏透帮”，但这这种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恶意嫉妒，并不影响师盛天实业的发展、壮大。由于他做事从不张扬，不似沉舟派、破釜帮、捉鳖会那么明目张胆，被回头帮抢了、劫了后的人家，既没有到了吹灯拔蜡的地步，再耗三年五载的心血，又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因此回头帮的名声并不显扬；就是昔年胡冰发誓要将长江两岸这些黑道上的帮会尽数铲除时，也没有将回头帮列入计划。这次，师盛天也接到了在九宫山劫杀大顺皇帝李自成的通知，但财富积累已有相当厚度的师盛天对此并不积极，原因有二：一是他认定朱明王朝的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已成为一种必然，而这个时期也最适宜于他这种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师盛天还想跻身白道还想让自己的后人“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他迟迟没有下决心，乃因这条道上知道他底细的人还不少，而这些人又都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二是劫杀李自成的风险实在太大。但很快，师帮主又有了新的想法了，他觉得九宫山截杀大顺皇帝于他的重新做人可能是天赐良机；因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坚信凡参与这次行动的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报复，尤其是胡冰、俞大为，这是两个让人思之都不寒而栗的人物，决不会放过那些谋害大顺皇帝的人，假如能藉这两人之手将南柯梦云一干人尽数诛灭，那么，他以后去走康庄大道时即可高枕无忧矣。于是他就在九宫山一个隐蔽的高处坐山观虎斗，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因为大顺皇帝的手下战斗力意外地疲弱，除了铜豆子俞大为外，其余的人几乎都可以说是不堪一击，而胡冰则始终没有出现。

师盛天并不彻底绝望，他相信因为分赃这些人肯定会再起纷争。果然，这些人从九宫山一直闹到了劳日山庄，在那里，师盛天看见了赣二、莫邪三圣僧，后来胡冰也来了。师盛天极力撺掇金九也来劳日山庄，是因为实在希望胡冰“除恶务尽”，将对他的底细十分了解的金九也一并解决了。身体壮实但脑子不够完整的金九哪里能了解师盛天的构思，一听南柯梦云可能受困，二话不说，立刻全力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