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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两点多,薇妮走进骨董店,敏玲兴致勃勃地跟在後面。

店老板崔埃蒙瘦小乾瘪,身上的衣服和他的手脸一样布满皱纹。他暂停拂拭雕像的动作,透过眼镜镜片打量她们。

「雷夫人,敏玲小姐,真高兴见到两位。」他放下抹布,快步上前,俯身凑向薇妮戴著手套的手。他抬起头,微眯的眼睛里闪著熟悉的光彩。薇妮晓得那个眼神不是仰慕或肉欲,令埃蒙兴奋的是与她激烈讨价还价的可能性。

「你好,崔先生。」薇妮把手收回来。「如果你不忙,敏玲和我想跟你谈一谈。」

「又有骨董要卖吗?我必须承认,尽管忧心忡忡,我还是把你几个星期前拿来的阿波罗卖了个好价钱。买主对货色非常满意。」

「幸好我目前不需要出售另一件从义大利带回来的上好骨董,」薇妮圆滑地说。「但我会很感激你提供一些专业经验。」

埃蒙立刻满脸戒备。「你想知道什麽?」

敏玲对他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阿姨跟我说过好几次,她发现全伦敦的骨董商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市场,崔先生。」

埃蒙的脸红了起来。薇妮起先以为他中风了,後来才明白他是不好意思。那个奇异的景象看得她目瞪口呆。

「我做这行许多年,」埃蒙结结巴巴地说。「应该算得上是内行人。」

「一看就知道你是。」敏玲满脸赞赏地环顾店内。「你店里卖的东西真是不错,崔先生。我发誓,我在伦敦其他的骨董店都没有见过像那批希腊花瓶一样的好货。」

「崔氏骨董店只卖极品。」埃蒙微笑著说。「要知道,我有商誉要维持。」

埃蒙看来就像听到海妖歌声的船员,薇妮心想,他被迷得神魂颠倒。

敏玲朝他眨眼睛。「但愿今天有空参观你所有的收藏,崔先生。我知道你可以教我许多关於骨董的事。」

「我向你保证,教你是我的荣幸,敏玲小姐。」他搓著双手。「谈到希腊花瓶,我必须告诉你,後面的房间里有许多非常引人入胜的希腊花瓶,图案的主题非常特殊,我只把它们卖给最识货的鉴赏家。也许你想约个时间看一看?」

薇妮听不下去了。她看过崔埃蒙放在店後大储藏室里的希腊花瓶,图案的主题不适合未婚的年轻淑女。

她大声地清清喉咙。「关於我的问题,崔先生。」

他不理她,显然无法把视线从敏玲身上移开。

敏玲朝他微笑。「阿姨真的需要你的专业知识,崔先生。如果你能帮她的忙,我会非常感激。」

「什麽?喔,好。」埃蒙甩一下头,万分勉强地把视线转向薇妮。「我能帮你什麽忙,雷夫人?」

「你可能听说过,我偶尔替某些上流人士进行秘密调查。」

色迷迷的表情从埃蒙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不赞同。「你确实提过你想用那个怪异的方式谋生。」

「阿姨收我当她的助手,」敏玲透露。「她正在带我入行。」

埃蒙看来十分担心。「依我之见,年轻淑女从事那个职业并不恰当。」

「比你提议带她参观你私人收藏的希腊花瓶恰当多了。」薇妮厉声道。「我们可以谈正事了吗?」

他浓密的胡须激动地乱跳。「我猜你准备花钱买我的意见和专业知识?」

「那当然。」薇妮故意停顿一下。「如果事实证明它们有用。」

埃蒙前後摇晃著身体。「那当然。好,你想知道什麽?」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过去几天内,一条古代的罗马手镯失窃了。那件骨董似乎是在英国这里被发现的,而不是从义大利带来的。据说那条镂空金镯子上镶有一颗罕见的蓝宝石,蓝宝石上雕刻著梅杜莎头像和一小根棍棒。有没听说过那件窃案?」

埃蒙深感兴趣地噘起嘴唇,杂乱的胡须再度乱跳。

「你指的是『蓝色梅杜莎』吗?」他尖声问。

「对。你知道它?」

「听说过。」他的眼睛闪著狡猾的光芒。「但我不知道它被偷了。你确定吗?」

「看来错不了。」

「『蓝色梅杜莎』。」埃蒙喃喃自语似地轻声重复。「被偷了。有意思,消息一定会迅速传播开来。」

薇妮不喜欢他的新语气。「崔先生,我们想知道手镯的所有人是谁。」

他在眼镜後眯眼注视她。「你显然不知道他是谁,因此我不得不假定你不是替他做这些调查。」

「没错。我和我的夥伴受雇於另一个关系人。」

「原来如此。如果手镯被偷了,那麽窃贼很可能会找精通骨董的人帮他正确估价,甚至安排秘密出售。」

薇妮突然忧心忡忡起来。她望向敏玲,看出她也警觉到这个新问题的严重性。

她转向埃蒙。「我力劝你不要考虑和窃贼扯上关系。他已经杀了一个人,我非常怀疑他会对再度杀人有所顾虑。」

「杀人。」埃蒙瞪大双眼,猛地伸出一只手,倒退一步。「你想必是弄错了吧?」

「死了一个女人,显然是遭杀人灭口。」

「天啊、天啊!真可怕。」埃蒙满怀希望地停顿一下。「也许是意外之类的?」

「不大可能,她是被领巾勒毙的。」

「原来如此。」埃蒙长叹一声。「真是不幸,那种事通常对生意没好处。」

「除非做的是我这一行。」薇妮说。「好了,关于梅杜莎手镯所有人的名字。」

「先谈价钱。」

薇妮想到浩华说过钱不是问题。「这个微不足道的情报,我一定可以不大费事地从别处获得。你要多少钱,崔先生?」

埃蒙以他惯常的热切开始讨价还价;讨价还价是他仅次於收集色情希腊花瓶的嗜好。幸好她对讨价还价也颇具经验,薇妮心想。被迫滞留罗马几个月让她学到不少东西。

「我想『蓝色梅杜莎』的所有人是班克斯爵士。」埃蒙在价钱讲定後说。「我会知道,完全是因为一年半前那条手镯在潘氏骨董店出现。潘德介聪明地找我商量如何订定价格。要知道,他在不列颠罗马骨董方面很弱。」

「原来如此。」薇妮用含糊的语气说。她很清楚崔埃蒙和潘德介是多年的死对头。

「我在日後遇到潘德介时,问他手镯怎麽样了,他提到他把它卖给了班克斯爵士。我听了有点意外。班克斯曾经是非常积极的骨董收藏家,但在几年前妻子去世後,他把绝大部分的收藏都处理掉了。不知道他为什麽想要『蓝色梅杜莎』,但事情就是这样。」

「不知道班克斯爵士为什麽没有散播手镯失窃的消息。」敏玲困惑地说埃蒙哼著鼻子说:「要知道,班克斯年纪一大把了,可以说是两只脚都进了坟墓。听说他心脏不好,最近几个月记忆力变得奇差无比,可能连早餐吃什麽都不记得,是否拥有『蓝色梅杜莎』就更不用说了;我怀疑他连自己遭了小偷都不知道。」

「那极可能就是他没有把窃案公开的原因。」薇妮一边思索,一边用鞋尖轻拍地板。「连自身的损失都不知道的人,可以说是最佳受害者。」

「但他家里一定会有人察觉到手镯不见了。」敏玲说。

埃蒙耸耸肩。「据我所知,他唯一的亲戚是他的侄女。好像是一位陆夫人吧!几个月前,她在知道他不久人世後搬来与他同住。八成没料到他会拖这麽久。」

薇妮暗自兴奋。拓斌告诉过她,不耐烦的继承人是不错的嫌疑犯。

「班克斯的财产会轮到这位陆夫人继承吗?」

「听说会。」

「她是收藏家吗?」薇妮问,努力不流露出兴奋之情。

埃蒙咕哝著说:「如果她对骨董真有兴趣,我早就在店里见过她了。但我至今都不认识她,所以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她不是收藏家,不会知道『蓝色梅杜莎』这种宝物的价值。」他耸起眉毛。「即使她仍然没有发觉手镯失窃,我也不会惊讶。」

「但谣言已经在黑社会传开了。」敏玲说。

埃蒙耸耸肩。「可能是窃贼为了吸引可能的买家而主动放出风声。」

「你知不知道班克斯住在哪里?」薇妮连忙问。

「他在艾季米广场有栋快要坍塌的老宅邸。」

「谢谢你,崔先生。」她系好帽带。「你帮了很大的忙。」她转身往门口走。「来吧,敏玲,我们得走了。」

埃蒙快步跟上去替她们开门。他深深一鞠躬,然後凝视薇妮。「我什麽时候可以拿到钱,雷夫人?」

「放心。」薇妮举手告别。「我的客户一付我酬劳,你就会拿到。」

「听著——」

薇妮敏捷地走出门口,预先阻止进一步的交谈。敏玲对埃蒙嫣然一笑,跟著走出去。店门在她们背後关上。

来到店外的街上时,敏玲望向薇妮。「崔埃蒙提到班克斯的侄女陆夫人时,我在你眼中看到一抹狡猾的光芒。你在想什麽?」

「我想到,身为班克斯的继承人,陆夫人可能在某些方面涉及这件事。她或者是参与窃案——」

「我认为不大可能。毕竟手镯和班克斯其馀的财产将来都会归她继承。」

「或者她和班克斯一样都是受害者。就像你刚才指出的,财产预定由她继承,他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

「意思是?」

「她极可能成为我们的客户。」

敏玲钦佩地望向她。「薇妮阿姨,太棒了!你等於是发现了这个案子的第二个客户。」

「是啊!」薇妮努力保持谦虚,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个客户意味著酬劳加倍。

「麦先生会非常高兴。」敏玲说。

「我倒想看看他欣不欣赏我的进取精神。」薇妮皱起眉头。「他最近开始对我摆出一副主人的模样。」

「主人?」

「没错。」薇妮停在街上等一辆农夫的马车通过。「用独裁来形容也不为过,他老是在告诉我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他甚至厚脸皮地说我无权在报上登广告。」

「天啊!」

「好像我想要如何推展业务跟他有关似的。」

「我相信他是一片好意。」

「才怪!他根本是想要我放弃以侦探为业。我认为他不喜欢我们不合作办案就是竞争对手的事实。」

「别这样,薇妮阿姨,他觉得有责任给你事业上的意见是很自然的事。他毕竟比你有经验得多。」

「他在努力防止我增加经验。」

「为什麽那样说?」

「举例而言,他不肯介绍我和他的黑社会人脉认识。就在今天早上,我建议他介绍我和他称为『微笑杰克』的那个酒馆老板认识。他拒绝了。」

「我懂你的意思。」敏玲说。「麦先生大概是觉得你和酒馆老板交换意见并不恰当。」

「根据我的经验,麦先生从来不过度担心礼节。」薇妮说。「我才不相信他是想防止我遇到不适合的人脉,更可能是他想要独自霸占『微笑杰克』。」

「你真的那样认为吗?」

「是的。他还找藉口不介绍我和柯恒鹏伯爵认识。」

「嗯。」

「一些关於柯恒鹏从不离开俱乐部的胡说八道。」

「听来确实有点奇怪。」

「除了提供我未必一定要的意见和拒绝介绍我和他的人脉认识以外,你应该也注意到他喜欢在早餐时出现。」

敏玲点头。「我们确实经常在早晨见到他。」

「喂饱他那种体型和胃口的男人是很花钱的。」

「麦先生确实很喜欢他的食物。」

「那不是他的食物,敏玲。」薇妮精确地说。「那是我们的食物。」

「我想我了解是怎麽回事了。」敏玲柔声道。「你觉得麦先生在排挤你。」

「正好相反。麦先生不甘於只是排挤我,他还想践踏我、蹂躏我。」

「薇妮,我不——」

「总而言之,我必须证明给他看,我绝对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业务,不需要他不断监督;没有他的帮助,我一样能找到线索和嫌犯。这使我们回到陆夫人身上。」

敏玲看来很感兴趣。「什麽意思?」

「艾季米广场离这里不远,我们回家时可以顺便去拜访她。」

「太好了。我很想见识一下你的询问技巧。」

「谈到技巧——」薇妮说。

「怎麽样?」

「我必须告诉你,你用腻人甜笑和露骨恭维来对付崔埃蒙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你的方法使他相当合作,成效卓著。」

「谢谢。」敏玲高兴地说。「我这套进行调查的方法或许与你的有些不同,但我觉得它有潜在价值。」

「的确,尤其是在询问男人时。那个技巧难不难掌握?」

「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

拓斌伸长双腿、十指相对,注视柯恒鹏。此时的俱乐部十分安静,只听得到壁炉里烧柴的噼啪声、咖啡杯碟相碰的叮当声和翻动报纸的窸窣声。

「另一个案子吗?」正在看报的柯恒鹏头也不抬地说。

「雷夫人和我正在为她的一个老朋友贺浩华医师进行调查。」

「啊,妻子被发现遭人勒毙的那位催眠师。」

「你对最新流言的灵通总是令我吃惊。」拓斌转头凝视火焰。「看起来似乎是贺夫人因她偷窃的一条骨董手镯,而遭到她的情夫杀害。」

「你听来充满怀疑。」「贺瑟蕾长得美艳动人,年纪比丈夫小许多,喜爱卖弄风情,可能有婚外情。」

「我懂了。换言之,你怀疑她的丈夫杀了她。」

「我认为可能性非常高。当然,我并不怀疑事情的始末。贺瑟蕾很可能真的有情夫,两人策划偷窃骨董手镯。但薇妮深信贺浩华没有涉及偷窃和谋杀,只是想替死去的妻子伸张正义。但我认为他真正想要的,是找出在那夜失踪的骨董手镯。」

柯恒鹏咕哝著说:「我不想扫你的兴,但不得不指出这件案子有一个潜在的缺点。」

「不用麻烦,我已经看出来了。如果实情真像我的推测那样,是贺浩华杀了他的妻子,那麽我和薇妮极可能收不到服务费。」

「没错。」柯恒鹏摺好报纸,从眼镜上缘凝视他。「我能为你做什麽?」

「你对於康霖爵士和宋顿爵士了解多少?我只知道他们住在巴斯一带,则能是贺浩华的客户。」

柯恒鹏思索片刻後,耸耸肩。「恐怕不多。如果他们是我想的那两个人,那麽他们都年纪老迈、家境富裕,但健康状况不佳。他们都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但我已经多年没有在这里见过他们了。」

「就这样吗?」

「恐怕是。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再帮你打听、打听。」

「感激不尽。」拓斌说。

「我必须承认,我相当喜欢你的这个侦探事业,」柯恒鹏拿起咖啡杯。「几乎和以前你在战争期间为政府从事间谋工作,一样有趣。」

「很高兴你觉得有趣。」拓斌说。「就个人而言,我发现担任间谋时的生活,远比现在偶尔担任雷夫人的夥伴要来得单纯、平静和轻松。」

班克斯的宅邸坐落在艾季米广场的偏僻地段,数层楼高的哥德式石造建筑耸立在高墙围绕的大花园里。楼上几层的狭长窗户全部用深色的窗帘遮蔽著。在薇妮看来,这栋阴森森的建筑简直像恐怖小说里的鬼屋。

「即使不知道屋主在里面日渐衰弱,从外面看也猜得出来。」敏玲说。

「相当令人沮丧的地方,对不对?」薇妮用力敲响黄铜门环。「但我想这也是预料中事,毕竟班爵士正走向鬼门关,而且走得很慢。」

管家把门打开,往外探看,猛眨眼睛,好像门阶上的阳光出乎意料也不受欢迎。

「我们想见陆夫人。」薇妮把名片递给老妇人。「请把这个交给她,并请转告她事情很重要。」

管家先是困惑地瞪著名片,接著皱起眉头。「陆夫人不在,外出接受治疗去了。」

「治疗?」薇妮重复。「哪种治疗?」

「神经衰弱。几个星期前开始去看催眠师,她说对她很有效,我倒是看不出有什麽差别。但总而言之,她今天不在家。」

管家当著薇妮的面把门关上。

敏玲眼中闪著兴奋的光芒。「陆夫人去看催眠师。」

「是啊!」薇妮带头步下门阶,毫不掩饰她的得意。「很有意思的消息,对不对?」

「但那暗示著什麽?」

「不知道,但其中有某种关联却是不争的事实。」

敏玲快步跟上她。「你什麽时候要告诉麦先生这个最新情况?」

薇妮思索片刻。「今晚在施家舞会上见到他时。他很可能也发现了这个消息,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是我先到这里的。我不想听他邀功,令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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