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花三月,春雨连绵。那四散纷飞的雨丝,为这座邻近岳阳的小镇“白莲”添上了几分凄迷的味道。
任凭细雨沾衣,一名青年缓步行至镇南的大宅前。仅能以平凡形容的脸孔不带有一丝情绪,长睫下的一双幽眸却似为那份凄迷所染,罩染上一层教人为之心揪的哀愁。
便带着如此深愁,青年停步驻足,像在等待着什么般长身静立于大宅前。微湿的前发适度地掩盖了那流露过多情绪的眸子,却怎么也藏不住青年周身那漠然之下隐隐透着的几分凄冷。
断魂时节,断魂人。
似乎是察觉了青年的不寻常吧?大宅门前的仆役出奇地并未上前赶人,只是略一打量后便将心思拉回了自身的工作上。
而青年,也依旧带着那样深切的哀凄,静静驻足原地。
为了已逝去的一切,也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青年姓李名列,人称“归云鞭”,是江湖上有名的年轻高手,出道五年来连败好手无数。若非性子漠冷难亲,行事又有些见钱眼开的味道,早就同他的挚友柳方宇一般成为武林正道新一辈的中流砥柱了。
可这一切,却不过是青年所刻意塑造出来的假象──一如那个以病弱之身、绝世之容闻名江湖的擎云山庄二庄主。
重重假象掩盖了青年真正的光华,成功地让认为他并不足惧的敌人疏于防备、一步步落入了他所设下的圈套。
先是傲天堡,再来是漠清阁……随着敌人一个个倒下,他也逐渐成长茁壮,由五年前那个初入江湖的生涩少年成长为掌握了擎云山庄近半实权与江湖上最大情报组织的“二爷”。
才智武学俱为一绝,思虑缜密、处事理智却又不忘情义,而以其过人魅力深深吸引着他人……这,才是真正的白冽予。
──然而,造就了这诸般种种的根本,却在于十三年前那个恶梦般的夜晚。
就如同他眼下置身于此的真正理由。
这十三年来,他费心隐藏、不断成长,便是为了一雪深仇。而今,猎物已落入圈套,一切也全依着他的计画顺利进行……差的,便只剩“收网”这个动作而已。
期盼多年的事物如今已近在咫尺。但……
不由自主地,青年一个抬掌、轻轻握上了左臂。
半湿春衫下,缠绕于左臂的,是象征着父丧的麻纱。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南安寺一战后半年,本就有意传位的父亲正式将大位交给了他兄弟四人。
只是炽和堑年纪尚轻,在未能独当一面的情况下,山庄事务自得由他和飒哥一起担当了。
经由他二人的努力,山庄内部虽有了不小的变动,却都得以顺利稳定。山庄整体也一如既往,缓慢而确实地逐步成长着。
至于父亲,则在卸下了重担之后好似看开什么般,心中郁结渐解、长年紧蹙着的眉头也随之松了……睽违多年后,他终于得以再一次在父亲面上见着那无一丝阴霾的欢容。
然而,便也从这时开始,父亲的身子……一日日地失去了生机。
由于无甚病痛,周遭的人开始并未察觉什么,作为医者的他也因忙于公务而疏于注意。待到察觉之时,一切已是再难挽回。
“病”因很简单:娘亲过世后,父亲长年忧心伤神却疏于休养,甚至为了逃避痛苦一头栽入了公务之中……而今重担虽卸,却已是心力消耗过盛、油尽灯枯。
察觉这点之时,饶是他医术通神,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炖些药膳给父亲补补元气、替父亲多留一些时日而已。
父亲临终前的那段日子,是打娘亲过世之后一家人所度过的、最为欢乐的时光。
不光是他兄弟四人而已……就连当初因误会而让父亲收为义女的桑净也尽心在旁陪伴、照料。可也正因为如此,心底的愧疚,越渐强烈。
若不是他疏于注意,父亲的身子,绝不至于耗到如此地步……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心思吧?就在娘亲十二年忌辰那天,父亲带了壶温酒来到了多年来总刻意回避的清泠居。
那是个十分晴朗的春日,阳光明媚、清风舒和……却一旦忆及,便禁不住悲从中来。
‘这不是你的错。’
和暖春阳下,父亲微笑着同他这么道。
‘没能好好照顾身子是爹自个儿的问题……这些日子来你不也费尽心思给爹补补元气了吗?一个大限将至的人还能有如此好的气色,不正是多亏了你的照料?’
‘……可孩儿,终究发现得太晚。’
望着阳光下父亲俊美一如往昔、却已更添苍老的面容,心头的愧疚与痛楚,便怎么也无法平复。
更何况……父亲会消耗心力若此,根本的原因仍在于娘亲的死,在于那个因他的错信而铸下的错误。若不是他,一切又怎会──
‘冽儿。’
中断了思绪的,是父亲近乎沉重的一唤。
白冽予微微一怔。却方抬眸,便给父亲温暖的掌抚上了面颊。
‘爹……’
‘对爹而言,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两件事,便是同你娘共结连理、以及有了你们这几个孩子。’
刻意用上了有些严肃的语调,可神情,却是温柔而慈祥的。
‘你娘刚走的那段日子,爹痛苦得几乎无法承受……为了不让自己将一切归咎到你身上,也为了克服这种种,爹暂时疏远了你,却也因而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当你勇敢的独自站起、再次来到爹面前之时,爹才察觉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么大的错──只是察觉归察觉,失去你娘的痛苦却还是让爹选择了逃避。一直到南安寺一战,见着你险些命丧黄泉后,爹才终于克服了心障真正省悟过来。’
顿了顿,他起身上前,将已完全怔了的次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冽儿,好好记着爹的这番话。’
‘纵然痛苦、纵然思念,逝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比起痛苦、自责,这世上,不是还有更多值得我们花费时间去珍惜、去守护的事物吗?’
‘爹很清楚,要你就这么放弃报仇是不可能的事。可爹希望你不要因悲伤、仇恨而蒙蔽了双眼,没能认清什么是真正重要的,直至失去才后悔莫及。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值得好好把握的事物。若一直为昔日的仇恨所束缚,不只爹无法放心,你娘地下有知定也会十分难过的。’
‘爹……’
静默半晌后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唤,却已带上了几分哽咽……他虽埋首父亲怀中竭力强忍,却仍忍不住那压抑了多年的泪水。
看着怀中次子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着的身躯,白毅杰疼惜地轻拍着他的背,而在一声轻叹后,原有些严肃的音调转柔:‘只要能见着你幸福,爹便十分满足了。’
就因着这么一句,那天,他在父亲怀中哭了近半个时辰。
也就在那天过后不久,父亲于睡梦中安详地辞世了,享年四十有九。
之后,山庄广发讣闻,举行了隆重而庄严的吊唁仪式……作为白毅杰次子、擎云山庄二庄主的他,也在仪式当天第一次正式地出现在公开场合之中。
而今,一年过去。仍谨记着父亲话语的他来到了这里,白莲镇卓府。
为了报仇,也为了解脱──从十三年前的阴影之中。
松开了轻握着左臂的掌,白冽予微微仰首,望向了那为阴霾所笼罩着的、细雨连绵的天空。
漫天雨丝湿了脸庞,也湿了那双过于凄迷的眸子。
若在平时,便只是眼神,他也绝不会容许自己就这么在大街上这样明显地流露情绪的……可在已决定解脱的此刻,他却有了种一切再无所谓的感觉……
直到那个他所一直等待着的、过于熟悉的足音入耳。
略一侧首循声望去。随之入眼的,是油纸伞下睽违三年未见的、友人俊朗无改的面容。
碧风楼主,东方煜。
望着那张让他思念了三年之久的面容,与心底愁绪迥异的喜悦瞬间漫开,却在瞧着友人面上由惊喜到困惑、甚至是掠过了几分阴霾的神情变化后,唇角淡笑浅勾。
“柳兄似乎十分惊讶。”
脱口的音调静稳,早先涌升的喜悦却已悄然为凄苦所染:“这么不愿见着我吗?”
“怎么会?我──”
急急辩解的一句方始,便因察觉了友人的异样而化作了深深叹息。
东方煜提步上前,以伞护住了青年半湿的身子。
“出了什么事?”
询问的语调,温柔一如往昔。他深深凝视着眼前久别的青年,神情间满载忧心。
熟悉的关切让瞧着的白冽予一瞬间有些泫然,却仍是强忍了下……容颜微垂,轻声道:“暂时先别问,好吗?”
“列……”
“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所以,先别……”
“……我明白了。”
顿了顿,而在略一犹豫后,抬手轻揽上青年肩头。
“先进屋吧?你身子都湿了,至少得换件衣服才是──这是家父的居所。”
“嗯……”
感受着那一如期盼地缓和了心中愁绪的、圈揽住肩头的熟悉温暖,白冽予颔首轻应过,在东方煜的引领下进入了宅内。
****
从没想过……睽违了三年之久的再会,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听着内室传来的阵阵水声,强迫自己别对友人入浴的情状作些无谓的遐想,东方煜一声低叹。
打淮阴一别至今,也有三年半了。
这三年间,他想了很多,也厘清了很多……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他断了与那些个“红颜知己”的关系,并决定一辈子藏着这份情意、只单纯以朋友的身分陪在列身边──只是决意归决意,要他就这么面对李列而无不流泄分毫情意,他没有自信。也因此,他虽只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便厘清了自己的想法,却仍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任何可能同友人的见面机会。
一避,就是三年。
直到今日。
这趟重逢,完全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今日之所以来白莲镇,是因得到了青龙接受委托意图暗杀父亲的密报。
打两年前告老还乡后,曾位极人臣的父亲便依着他的安排住进了位于白莲镇的这幢宅子,过着宁静而与世无争的生活──至少,父亲是这么期望着的。
可便已辞官,深受皇帝信赖、倚重的父亲却仍对朝局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而这份能耐理所当然地成了敌对人士的眼中钉。也因此,青龙意图暗杀父亲的消息虽来得十分突然,却不令人惊讶。当时他正好在岳阳办事,遂搁下了手中事务匆匆赶来。
然后,就在这座宅子前,望见了细雨中青年隐透着几分凄迷的身影。
意外的重逢在最初的瞬间教他惊喜非常。可这份惊喜,却旋即转为了对青年出现于此的困惑,以及对“重逢”这件事的畏惧。
畏惧着……重逢之后,他会否因一时失控而破坏了这份好不容易获得的情谊,甚至伤害了一直信任着他的列。
有些乱了的思绪让他一时疏忽了对青年的注意,直到眼前的青年勾起了个悦目依然、却太过哀伤的一笑。
‘这么不愿见着我么?’
十分平静的一句,却教听着的东方煜立时为之心揪。
他怎会忘了?
以列的才智与敏锐,又怎会没察觉到三年来自己的诸般躲避?眼下好不容易得以重逢,自己却又起了几分抗拒之情……也难怪列会如此作想吧?
他一心想着要好好守护列、绝不让列受到任何伤害……却方重逢,便亲手伤害了对方。
一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列竟流露了那么样深切的凄楚和哀绝,心头的痛苦与自责,便怎么也……
却在此时,房外足音响起、中断了思绪。
知是父亲拿衣裳来了,东方煜稳了稳心绪,上前开门相迎:“爹。”
“……里头的,便是你常提起的那位‘李列’吗?”
将平时给独子备着的衣衫递了过去,卓常峰询问的语气相当一般,神情却活像是见着儿子带了媳妇回来般。如此模样教瞧着的东方煜一阵苦笑,而在接过衣裳后轻轻一叹。
“待列平静些后,孩儿再同他一道前往请安吧──虽有些意外,可列既已来此,若能说服他出手相助共同迎敌,则擒杀青龙亦非难事。”
“这些江湖之事你比爹清楚许多,便由你全权负责吧。爹相信你。”
说着,他微微一笑:“相较之下,爹还比较担心你同李列的事儿啊。”
“此事孩儿自有计较,请您放心。”
“好吧。”
明白儿子心意已决,卓常峰也不再多说,鼓励般拍了拍他肩膀后便自转身离去了。
望着父亲的身影消失于走廊尽头,这份的鼓励与谅解让东方煜心头一暖,微笑着带上房门、抱着衣裳走进了内室。
──可这份愉悦旋即便因内室之中的情况而转为了无措。
倒不是说正好撞见列出浴什么的──若真遇着了,只怕他连无措的时间都没有便得夺门而出了──。让他无措的原因,在于那屏风上映着的身影、以及不时传入耳中的清晰水声。
尽管未曾亲见,单只如此,也足以教他心猿意马、绮思难断了……
勉强压抑下体内隐隐升起的几分燥热,东方煜伸长了手将衣裳递到屏风之后,刻意以着爽朗的语气道:“这是我的衣裳,暂时将就着吧。”
“劳烦你了。”
隔着屏风传来的,是如往昔般淡然静稳的音色。阵阵水声随之带起,而在短暂地意外相触后,青年残留着水气的双掌由他手中接下了衣裳。
东方煜虽因友人恢复如常的语气而松了口气,可掌中残留着的触感却让他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绮念又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对自身这般欲求不满的反应暗感无奈,他拉过张椅子背对着屏风坐了下。
他虽向来以自己的定力为傲,可面对全心思念、渴望着的人,这份定力也不免受到极大的考验──尤其他二人同为男子,刻意回避只怕反倒引起列的疑心。可若是不避,自个儿能忍到什么程度,他心中实在没底……先前之所以刻意躲避,就是怕自己会一时失了自制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本非清心寡欲之人,近年来行为上虽节制许多,可要他面对全无防备的心上人而不起半点绮思遐想,只怕比登天还……
察觉到自己又在为满脑子的淫邪之念找借口,东方煜一声叹息。
“怎了?”
一叹方休,便听得屏风后低幽悦耳的语音传来。音调淡然如旧,却带上了几丝……令人怀念的温柔。
淮阴一别前、彼此共有过的时光悉数浮现。东方煜胸口一紧,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而已。”
顿了顿,语气一转:“之前的事……很抱歉。”
“什么?”
“我并非不愿见着你,只是……”
“你可以不用解释的。”
“但……我伤了你。”
暗含深深自责的一句脱口。而换来的,是屏风后青年突来的沉默。
好半晌后,低幽音色才再度传来:“三年前分别的时候……我真的十分讶异。”
“列……”
“虽然清楚你必定有你的理由,可那天的一切却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对不起。”
“为了什么?”
“那时你重伤未愈,我本该好好陪着你才是,却就那么私自离去,把你一个人留在擎云山庄的地盘上。不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该那么做。”
“……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这件事。”
“咦?”
否定的话语,教听着的东方煜为之一怔:“那你为何──”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你在分别前露出那样苦涩的表情?这三年来,我时常在思考这个。”
“列……!”
“让你痛苦的原因……是我吗?”
很轻、很淡的一问,却平静得令人心慌。
列一直都是如此的。
对人太过善良、太过温柔的他,却总对自己的事无比严厉……越是遇上了痛苦、难受的事,便越是冷静地逼着自己去面对。列一直都是如此的!而作为“至交”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可他……却犯下了这样的错误。
说来可笑。他一心以为自己是为了列着想,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对方。
他所谓的“以为”,终究不过是这种种自私行为的托辞而已……
压下了冲到屏风后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东方煜双拳微紧,而在一番思量后,谨慎挑选着措词开了口。
“我痛苦的原因,在于对一些事情的迷惘。是我自己看不开、放不下。对此,你没有任何的责任,也无须因而感到愧疚……对我而言,能同你结为知己,是我这一生中最为自豪、也最为珍惜的一件事。这趟能同你重逢,我真的十分高兴。”
叙述的语调,极其真诚。
听着他如此恳切的话语,屏风之后,白冽予虽仍存着几分迷惘,心下忧思却已稍缓……淡淡笑意,随之于唇角浮现。
“那么,对于你所迷惘、痛苦的事,我能帮上些什么忙吗?”
“咦?这……”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屏风一侧的人答得有些吞吐,“这事儿实在……”
“不方便说的话,无须勉强。”
察觉了友人的为难,他也不再多问,一个起身跨出了浴桶,并在简单拭干身子后换上了友人早先递给他的衣裳。
东方煜对衣食之流向来相当讲究。这套衣裳既是他的,想必也……看着眼前雅致高华不同于凡的外衣、想起自己仍在待丧中的事实,白冽予苦笑了下,穿上中衣后只把外衣披在肩上便走了出去。
这么个无心的举动,让等在外头、心下全无准备的东方煜当场就是一呆。
“列?你怎、怎么不……是不喜欢这个样式吗?还是花色──”
“暂时有些不大方便而已。有朴素些的么?像你刻下穿着的……”
“这个,只怕……”
他很少在父亲处留宿,自也不会有太多衣裳备着。可见着友人如此为难,要他不管也实在……看了看友人手中的衣裳,又看了看自己正穿着的,犹豫半晌后,他有些尴尬地道:“不介意的话,便把我身上这件给你吧?”
“嗯……抱歉。”
“不必在意。只是你为什么会……”
“……答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刻意用上了有些高深莫测的语气,可神情间却仍不由自主地流泄了几分……淡淡的哀凄。
而东方煜发觉了这一点。
看着眼前似有了什么觉悟的青年、回想起他早先孤身伫立雨中的情景,心下虽有疑问无数,却终化作了带着一丝疼惜的笑。
既已答应了什么也别问,就什么也别再想吧?比起那些,眼下更该考虑的,是青龙意图暗杀父亲的事。
思及至此,东方煜不再多言,带着几分认命地将身上外衣脱给了友人。
****
正式同东方煜的父亲──前宰相卓常峰问安,已是白冽予进入卓府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在此之间,一如他所预期的,东方煜提出了希望他帮忙护卫的事,并将事情的因由尽数告诉了他──连父亲的身分也不例外。
虽是早已清楚的事,可听他亲口道出,这份坦白与信任却仍教白冽予为之一喜。
但这份喜悦很快便转成了淡淡的困惑。
大仇得报在即,他本以为自己会为那累积了十三年的仇恨与苦痛所淹盖,甚至因而失了一贯的冷静与理智……可刻下的他不但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因东方煜的坦白而欢欣雀跃的余裕,如此反应,着实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尽管答案并不难得。
感受着衣上传来的淡淡余温,白冽予神色略缓,望向了正同父亲商讨着应对之宜的友人。
所谓“天意”,便是如此吧?
若非天意,他又怎能在即将了结一切的同时,得着了这么个能同东方煜相见、坦白的机会?他不是没发觉到这三年来东方煜的刻意躲避。也因此,对于这个意外的机会,他格外珍惜……
“列,你对事情的安排可有什么想法么?”
却在此时,身旁友人的一问传来,拉回了思绪。
看着东方煜隐带几分期待的表情,白冽予也不掩饰,微微一笑朝卓常峰行礼示意后,方道:“兵贵精,不贵多。有你我在此,便是西门暮云前来也不见得讨得了好,更何况区区一个青龙?况且人一多,不但配合上容易有误,你我行动起来也会有些绑手绑脚……与其如此,不若由柳兄贴身护卫伯父,我负责在外阻拦迎敌。包围圈则设在卓府之外用以防备青龙脱困──这么安排,不知柳兄以为如何?”
“这……”
没想到他就这么毫无隐藏地当着父亲的面笑了,东方煜讶异之余已是几分莫名的烦闷升起,却因刻下的情况而只得强自压抑了下。
“这安排好是好。可让你独自面对青龙,我怕……”
一想到三年前南安寺一战中友人险些丧命的情景,胸口便是一痛。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唇角笑意未改,眸光却已带上了几分沉肃……与坚决。
“我不会有事的。”
“列……”
“况且,有你在旁压阵,青龙定然有所顾忌──他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不一定会为此拼命。既是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明白了,便依你吧。”
心下虽仍有些不安,可见着友人如此坚决,东方煜思量一阵后也只得同意了。“只是青龙成名已久,实力、心计亦深,应敌之时需得谨慎些才好……若有什么万一也别太过勉强,后头还有我应付着呢。这可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比武──大不了来个车轮战便是。”
最后那句,教听着的白冽予立觉莞尔。
“这话,可不像是鼎鼎大名的柳大侠会说的呐!若让别人听着,只怕会以为柳兄近墨者黑,给半点称不上侠义的‘归云鞭’带坏了。”
“咦?这……我……”
“……一别三年,柳兄难道认为我半点长进也无?”
“不,我怎会──”
“纯以内功修为而论,我虽仍下于柳兄,却已非昔日的一筹之差了。至于心计么……”
十三年前的旧事浮上心头,情绪虽依旧平静,眸光却已是一沉:“青龙那套,也只对不知世事的天真孩童有用而已。”
稍嫌犀利的一句,针对的,却是昔日为之所欺的自己。
可东方煜并不知道这一点。
以为是自己过度的关心引起了友人的不快,他心下一慌,急道:“我并非不相信你的实力,只是──”
“好了,煜……宇儿。”
中断其话头的,是一旁本自默默听着的卓常峰。
“正所谓关心则乱,我想李贤侄也明白这点,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没错吧?”后头一问,自是对着白冽予发的。
闻言,青年神色略缓一个颔首:“确如伯父所言。”
“既是如此,宇儿也不必再解释什么,趁早让李贤侄认识认识环境吧!就算没法占上什么‘地利’之便,能多了解一下总是好的。”
“……孩儿明白了。”
知道父亲所言不错,压下了胸口越渐加深的烦闷,东方煜一句应过,“那么,孩儿这就带他四处看看。”
言罢,他朝父亲行了个礼后,一把拉着友人的手离开了书房──后者虽有些不解,却仍是一声告罪,由着他将自己带了出去。
望着完全失了平常心的独子,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唇角隐含着感慨的苦笑扬起,卓常峰起身自一旁的柜中取出了一个画轴。
画中所绘,是一名手持长剑、相貌明丽的女子。飒爽英姿跃然纸间。虽只是简单勾勒而出的几笔,却已深切地把握了画中人物的神韵,教人一瞧便不由得为之吸引、赞叹。
怔然凝视着画中的女子,良久后,他一声叹息。
“煜儿虽苦,却毕竟还能与心仪之人相见、相伴。可我,却连你的身影也无法……”
“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