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女儿快满六岁了,上下两排乳牙还是整整齐齐,无一缺损。眼见着其他同龄孩子一个个笑嘻嘻,掉牙后露出粉红的牙床,我不免替她着急,难道是缺钙的缘故吗?不会吧,我平素颇注意饮食结构,隔三差五便用骨头熬汤给她喝,另外,我还将鲜鱼蒸烂、捣碎,连肉带骨喂她,总之,我认为她摄取的钙应当不算少,可为什么偏不掉牙,长新牙呢?看来凡事因人而异,医书上的条条框框亦不可尽信。就在我找大夫询问缺钙的儿童的各种症状后的今晚,女儿令人惊喜地掉牙了,并且一次掉下两颗门牙。她捧着那两颗门牙兴冲冲要扔到床底下,我连忙问:“假如掉的是下牙呢?”“这还用问,”女儿说话显然有点儿不利索了,“下牙就仍到屋顶上呗!”

掉了门牙又掉了几颗下牙的女儿从此有点像老太太。吃苹果必须削成片儿,要不先让善美阿姨咬开一个缺口;吃米饭、青菜时却如同老牛咀嚼,小嘴巴抿来抿去;对付鸡腿、排骨之类的食物则歪着头,张牙舞爪,跟食肉动物的吃相差不多;然而,最令人开心的要数她有几次禁不住流出口水,我和善美笑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怪不好意思,她竟害臊了!

女儿确实长大了,经过多少磨难,恰似破土的春笋茁壮成长,如今她的身高快齐我的胸前,作为父亲,我怎能不感到欣慰?生命的进程毕竟不可阻挡,女儿如此健康活泼,我有什么理由为她什么时候换牙或其它什么事情而愁呢?事实上,我现在倒巴不得她别换掉那口乳臭未干的乳牙,真的,我有时虽然希望女儿快快长大,有时又希望女儿慢慢长大,我甚至希望她如同童话中“长不大的泰莱莎”,永远是个小乖乖,永远保持一片天真烂漫,永远在我身边像美丽的小天使那样顽皮、撒欢!

女儿随前妻住了近七个月又回到我的身边,七个月的担惊受怕顿时一扫而光,我,女儿,还有善美,亲如一家。新年初十五那天下午,女儿看过妈妈后,坐在床上把一片片白纸用蜡笔涂成红色。我问她是不是做红花,她说妈妈要她在夜间把白花扔在善美阿姨身上,她怕不吉利,所以涂成红色。我气得浑身抖,想不到前妻如此恶毒,不惜逼女儿干这种事情,我恨不得跑去一刀杀了这个老巫婆,为家除害!咳,她摊上这么一个妈,命苦呀!我连忙收起那些红红白白的纸片,说:“千万别在善美阿姨面前提起,她知道了会难过!”

一天,天气阴冷,我正在书房伏案工作,一个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吓我一跳,我抬头一望,原来是一只美丽的黄雀正在房间拼命突围。我想,这只小黄雀也许是来寻求温暖和庇护的,她一定冻得够呛,所以才误入人家。我连忙起身关闭所有的门窗,我要生擒她,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女儿。我知道女儿特别喜欢这种飞向蓝天,飞向白云的天上小精灵。

小黄雀一头撞在墙上,扑啦啦跌落到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我像猫捉老鼠似的,圆睁双目,连嘴上的胡子似乎也竖起了,一步一步移向猎物。我拨开一堆废旧书报,现她松散着羽毛,合眼打盹。看来这是一只病鸟,需要好生护理。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去捧,谁知她腾空而起,锐利的爪子在我的额前抓了一把。我的度量准比小鸟更小,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生气地捡起一把扫帚轰赶她。小黄雀尖叫着,被我逼得无处藏身,终于落入我的手心。

我用绳子拴住小黄雀的一条腿儿,大喊一声:“看你跑!”小黄雀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又讨好它:“你就将就着吃点东西,好吗?”我从锅子盛来一点米饭,又弄了一勺水,小黄雀仍旧昂起高贵的头颅,不饮不食,并且不停地煽动翅膀试图逃脱。可是到了下午,当善美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我把她托付给女儿照看后,小黄雀乖多了,不再与人为敌。我不敢说小黄雀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显然她将我的女儿认作自己的妈妈,于是我便成了这个家中可恶的外公。是的,小黄雀是我亲手囚禁鸟笼的,那天晚上我还强行掰开她的嘴,喂了小半片土霉素,女儿一时糊涂,忘记人鸟有别,在我旁边大惊小怪:“坏了坏了,大夫说吃土霉素牙会黄的!”

女儿从此充当小黄雀的监护人,吃喝拉撒全由她一人管。一个六岁的孩子,亏她献出无私的母爱!善美说,这是人之本能,当你面对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嗷嗷待哺时,哪怕是个孩子也会尽心尽力“早当家”。倒是我这个不中用的大人,不解鸟意,只会拿着筷子胡闹,往鸟笼里戳戳弄弄。逢到这种损害小黄雀尊严的行为,女儿必撕破情面,责备我不道德。女儿真的好懂事,我担心饲养这只小鸟儿,她会早熟,会失去童年的天真烂漫。

转眼间又是春暖花开,女儿的生日近在眼前。我琢磨着在这天正式将小黄雀送给女儿。我从一本赏鸟的小册子了解到,驯服的黄雀能戴假面具表演各种滑稽的动作。我特地上街买了黄雀爱吃的苏子预备作为对她的奖励。我兴致勃勃把我的计划告诉女儿,女儿对我说了一个“不”,她居然要在她生日的那天放飞。她说得何其有理:让小黄雀去大自然寻找她真正的妈妈,一个丢失了孩子的妈妈!

夜里,善美哄孩子睡着后对我说:“你这个女儿心思多,想妈妈了!”我问道:“依你看,怎样才能让她忘掉妈妈?”

“忘掉妈妈?”善美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谁能忘掉妈妈,忘掉妈妈还算人吗?依着我,你不如跟前妻复婚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关掉电脑,“孩子一句话,何必认真?童言无忌嘛!”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可怜孩子!你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以为孩子不哭不闹就好,其实,越是不哭不闹,她心里就想得越多。她想妈妈的时候就织辫子,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难道你没注意?下午我去幼儿园接她,正好撞见她妈妈站在门口给她织辫子。我不敢惊动她们,躲在一边观察。她的辫子也许有点儿乱,也许好好的根本不乱,总之,妈妈就是想替不在身边的女儿梳梳头,织织辫子。我每天早上为她织辫子,她总是提醒我织羊角辫。刚才,我抱她上床,她用手护着辫子,生怕压坏,不信你去瞧瞧,她肯定是趴着睡!”

善美自去睡了,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望远镜看看前妻,她正在吃饭。我知道,她的贫血病又加重了,她肯定是白天工作太累,下午下班回到家先睡上一觉,然后才起来做饭。她和我一样,孩子不在身边,便将剩饭剩菜一锅煮,只要能充饥就行。可怜可恨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非要跟我,跟孩子,甚至跟自己过不去?女人是比男人耐得寂寞,但被迫送走孩子,不能尽到抚养孩子的义务,则比男人更于心不忍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大吵大闹,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拆散?上天作证,我是一个“以家为本”,负责任的男人,若非被闹得日子过不下去,怎会出此下策,走上离婚的不归之路!听说她与同事、朋友都相处不错,为何独独与我闹成冤家?我曾经无数次试图和她沟通,换来的竟是更疯狂的辱骂!我委屈不能求全,四年前,一气之下,把她撞在柜子上,头破血流,这件事至今让我痛心流泪,我常常在睡梦中被那天夜里的惨烈所惊醒,我多次向女儿忏悔,仍得不到解脱。

我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想,恐怕对善美不忠不义不公平。善美图什么?自从跟了我便一心一意当好贤妻良母,连写作也大打折扣,我得说,世上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好女人。有时,我不免问她,你是不是前世欠了我,她说就算是吧;我又问,你也欠了我女儿?她说,爱屋及乌,她乐意为我,为孩子奉献,正如我在谈到韩剧《乞丐王子》时所言,这是一种深深的爱和回报;我继续追问回报怎么讲,她唱了一句黄梅戏:“夫妻恩爱苦也甜!”

半夜,我做了一个真真假假,十分完整、生动的梦:我为一个朋友的女朋友校改、润饰一部中篇译作,这本长达123页的手稿错译、漏译甚多,译笔是拙劣得不能再拙劣,好在原作并非什么经典名著,而是一次性消费的言情小说。作者伙同译者粗制滥造,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赚钱。既然如此,我也毫不客气开了价,我向译者表示,这笔竹杠我敲定了,少一个子儿,免开尊口。

朋友的女朋友倒是大方,一口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于是夜以继日,为人作嫁。可怜我天天欺骗老婆去办公室加班,总算在半个月后将这部书稿搞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为此着实收了一笔“劳务费”。

我怀揣着这笔钱,高兴得连连打哈哈。我从未支配过这么多人民币,月月工资如数上交老婆,身边仅有的几个写稿挣来的辛苦钱还得“纳税”,因为老婆不读书却爱看报,认得我的名字,即便以笔名行世,亦休想偷税漏税。而这笔劳务费,只要那位长着两颗可爱的大虎牙的小姐不出卖我,想必老婆无从猜疑,诈,我是不怕的。想到这里,我又美得打了四、五个哈哈,我就像英国十一世纪考文垂领主列弗瑞克伯爵一样,一天到晚背着老婆数钱,如数家珍,数得十分开心。

令人可笑的是,我是一个心理素质极差的人。不多久,我沉不住气了,那种守财奴似的快乐随风飘散,我莫名其妙感到恐慌,做贼般的心虚。我傻乎乎盯着老婆,看她有没有觉察我的异常。倘若事情败露,我便如实招供好了。问题是老婆精明得很,我一次交出所有的私房钱,她仍将怀疑我留了一手,难道让我屈打成招?不行,此乃我劳动所得,非不义之财。我开始到处窝藏我那仿佛被老婆“通缉”的存折,有一回夹在一本书中,不幸被孩子翻出,我大惊失色,一把夺走,嘴里嘀嘀咕咕:“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事到如今,我意识到我为私房钱操碎了心。我自作自受,恨不得这笔钱快快脱手,离我远远的。昨天机会终于来了,老婆大慈悲,决定为我购置一台电脑写作,派我找我母亲借钱凑数。我一个劲儿哎哎哎,屁颠颠跑到办公室取回存折交给她,老婆非但免予追究,反而夸我急人之所急。临了,她老人家殷切地希望我下不为例。“得了吧,”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你以为我还会存钱受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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