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四月二十四日是女儿的生日。上午,女儿在阳台放走了小黄雀,随后我和善美带她去动物园玩儿,我们刚出门即见前妻提着一个大蛋糕迎面走来。女儿跑上去,大喊妈妈,前妻却把生日蛋糕放在地上,扭头便走,而且越走越快。女儿追不上,停下哭了。善美急走几步,抱起她说:“妈妈急着去上班,上班才有工资,有工资才能给我们的珊珊买大蛋糕,对不对?”“不对,”女儿指指远去的妈妈,“她不喜欢我了,我打破了她的碗,还有玻璃杯!”“妈妈不喜欢你,怎会给你买生日蛋糕?”“因为今天是我长尾巴!”“这就对了,因为今天是你长尾巴,所以应该高高兴兴,不然,尾巴长不出来,你就是长不大的泰莱莎!”

我现,善美哄孩子,有绝招,这个绝招就是“爱”。我一度担心善美会烦,女儿动不动便哭,闹别扭,谁受得了?可善美不但不烦,反而把哄孩子当作一种乐趣,咳,要是善美是亲妈多好,这样,我和女儿就不用牵挂谁了。

从动物园回到家,女儿还在缠着善美,问她各种动物的习性,问得最多的是食肉动物为何大多昼伏夜出。善美不是动物学专家,看来也解释不清,但她就有本事让女儿一个好奇紧接一个好奇,她的眼珠儿溜溜转,说:“食肉动物最初跟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出现‘日食’,它们把太阳误认为月亮,于是趴下睡觉。后来现这样挺好,可以远离可怕的人类。”“我是人类,为什么怕老虎、怕狮子、怕豹子、怕狼?”“其实它们更怕你,你不惹它们,它们不会咬你。”“我不惹妈妈生气,她为什么也打我骂我?”“你瞎说什么,妈妈爱你疼你,有时候打你骂你是因为心烦,你要原谅妈妈!”“知道了,善美阿姨。”

晚上,我和善美躺下了,我搂着她说:“咱们结婚吧,拖来拖去,夜长梦多。”善美推开我,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有身孕!结婚现在不是时候,这样不是挺好吗?我还怕你不认账?你先给我肚子里的宝宝取个名字,免得到时胡乱应付。”

“周桂花,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孩子会骂你!”

“你不是韩国人吗?那就叫周知恩,周知赵之恩,如何?”

“你知恩就好,只要你是认真的,什么名字都成!”

“如果是男孩,我们就叫周小,你叫我大君,我叫我儿子小君!”

“小君是你叫的吗?望之不似人父,你真是没大没小!算我命苦,伺候完你女儿,还得为你这老顽童操心,下世你给我做牛做马做小媳妇儿,我也做做大爷抖抖威风!”

“正合吾意,小的遵命!”

“其实,我也是知恩图报,大君给我一个小君,这个名字太好了,小小,有吃有花,只要能过日子,就是我的福气,我,赵善美,终身有靠!不说了,快睡吧,对了,明儿珊珊要去春游,她那件外套儿掉了一颗纽扣儿,我去缝上,你先歇着,不要看书了。”

“我等着你,你不在,我睡不着!”

这天吃过晚饭,我闲得无聊,对在阳台收衣的善美大谈我所谓的“家庭三要素”。我说,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叙谈,我问朋友的妻子小魏:“你把丈夫还是孩子放在第一位?”小魏正在织毛衣,抬头瞥了丈夫一眼,答道:“当然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

小魏“把孩子放在第一位”视若当然,而我的朋友却宁可把娇妻放在第一位。他这么表白之后,顺手捡起地上一把火钳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木炭。

壁炉开始必必剥剥作响,不久窜出一束蓝色的火苗,那火苗呼的一下点燃了我的思绪。我忽而意识到,这一定是上帝的巧安排。上帝赋予人类,包括所有的飞禽走兽,以**、母爱,原是为了省去一段麻烦,免得日后再造人。谁知人类如此乖顺,尤其是咱们中国人,把婚姻当作终身大事,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要是不生儿育女,简直不配生性行为。

我还想起那种以满足**为唯一目的的“同性恋”,一直被社会认为是最不道德,最可耻的行为。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们,哪怕一条色狼见了这些人也会立地成佛。是呀,同性恋比**更令人恶心,恶心得必欲除之而后快。因为性行为一旦脱离生育,人类无异于走向灭绝,上帝可不乐意瞅着我们堕落。

然而,男人追逐女人,并进而成家,他们相爱的结晶是一个小生命,他们于是有了传人,社会也增添了后劲。自然,养大这个小生命,作为母亲,她得克己,尽心尽力。那么,我问年轻的丈夫,你能原谅妻子在上帝的授意下作出的选择吗?我说,**、母爱、血亲乃是维系家庭的三要素,我敢说,世界上没有比由此而形成的关系更合理更和谐的了——“你还好意思谈‘家庭三要素’,谈‘丈夫把妻子放在第一位’,”善美止住我,“你看看你那篇狗屁文章,你虽然用的是笔名,我也一眼看出是你写的!”说着,她走到卧室堆积报纸杂志的地方抽出一本黄的剪报,翻开给我看:

老婆面前无是非

吉平

俺老婆是一个心理很难平衡的半老徐娘,工作累了,受了什么委屈,想起从前不愉快的事,或者我竟敢违抗她的意志,不照她吩咐去办,那么她就会大脾气,闹得我不得安宁。最初我极反感,免不了与她斗:你存心让我难受,我也叫你付出代价。可是一来二去,我觉得我压根儿不是她老人家的对手,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因而想起作家何立伟一幅漫画:一个恶妇追击一个抱头鼠窜的男子,旁边一行绝妙好辞:“男人在家是职业输家。”原来如此,“好男不跟女斗”云云,并非我们男的怎么清高,不与女人一般见识,而是男人不如女人兴奋、勤奋,所以才斗不过,惹不起。既然如此,聪明的男人自是一走了之。

令人为难的是俺老婆一贯主张轻伤不下火线,她死死堵在门口阻止我败走,声称她要与我没完。好了,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乖乖坐下,袖着一双手打瞌睡,任凭她继续指控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俺老婆真是爱打官司,不过她从不去人民法院,而是三天两头向我的岳母提起诉讼。可一个三人之家哪有那么多民事纠纷,我的岳母,就是那位在天之灵,往往拒绝受理此类家务事,唯恐误断。“咳,”岳母似在冥冥中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将就些吧,好孩子,人生苦短,珊珊可怜!”

俺老婆不依,不依不依就是不依,因为她那股子疯劲一不可收拾,于是怒而转向我难。“你,你,你——”俺老婆气得不行,满脸紫胀,我猜,多半是因为“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始终得不到任何信息反馈,她呀,她是白伤了元气。

不要以为我完全失去了知觉,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只是一心不能两用,如今轮不到生气了。我现俺老婆竟是一位顶了不起的人才,尽管逻辑不够周密——当然是顾不上了,她一旦进入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泪,敢说妙语连珠。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语言艺术大师,我真的恨相见甚晚,相见甚晚!我默默强记俺老婆不知从哪儿学会的那么多俚语俗语,什么“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知人知面不知心”,“痴人畏妇,贤女敬夫”,“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怒时反笑,至老奸邪”,“休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

我是一个半靠卖文为生而又语言贫乏的业余写手,现在娶到一位民间艺人天天为我说书,有了如此,还要如何?我打心眼里感激俺老婆呕心沥血,为我的文章增添光彩。

善美接着说:“我看了这篇文章十分难过、气愤,我们女人这样被你嘲笑,她找你吵找你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跟你‘合情’,你就对她‘合理’,你忘了你写的《合情与合理》吗?说什么,不吵不闹不合情,说得多漂亮!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冷酷地对付我,我会吵得闹得更凶!”

我讨了个没趣儿,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言语。“我们去看看珊珊,别光顾着自己说话!”善美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女儿站在椅子上,迅转过来,背着手说:“对不起,我没有看妈妈。”

善美抱起女儿,说:“珊珊,我要批评你,你不该说谎,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刚才,你明明拿着望远镜看妈妈,为什么说没有看妈妈呢?看妈妈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念妈妈?现在,善美阿姨和珊珊一起看妈妈,”善美把女儿抱上书桌,举起望远镜,“你瞧,珊珊的妈妈走到了阳台,正在晾一个黄色的小书包,一定是妈妈先替珊珊准备的,因为珊珊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珊珊爱学习吗?”

“妈妈刚才哭了!”

“是吗?妈妈也许想珊珊了,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好吗?”

“我不想打电话,只要每天看看就好。善美阿姨,我不知道该不该爱你,我怕妈妈伤心!”

“不会的。”

“会的,妈妈骂过你,不许我叫你!”

“那是妈妈心里有一个结没解开,一旦解开了,妈妈会想通的。你想想,爱,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你说,你爱善美阿姨高兴还是恨善美阿姨高兴?”

“当然是爱善美阿姨高兴!”

“那你就大胆地爱吧,爱妈妈,爱爸爸,爱善美阿姨,爱身边所有的人,我们珊珊于是天天高高兴兴,你愿意吗?”

“愿意,太愿意了!”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你不恨我妈妈吗?”

“我不恨,因为恨,我就不得不咬牙切齿,弄得自己很不高兴。好了,珊珊该去睡觉了,善美阿姨给你洗脸洗脚,好吗?”

善美的爱恨之说使我感到自责。深夜一点多,善美仍在书房写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女儿的小床就在旁边,我伸手摸摸她犹有泪痕的小脸,是喜悦,是思念?不论是喜悦还是思念,我觉得,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她的年纪那么小,为什么会卷入这么多感情纠纷?这是我和前妻共同造的孽呀!

老婆打我,我打老婆,我和老婆打打闹闹了多年。我们的女儿珊珊可不是糊涂人,她睁大眼睛看呀看,终于看出一个事实:结婚如结仇。爸爸妈妈原是冤家对头,她出世的主要任务是做好平衡,也就是说,她必须努力摆平双方,凡事做到不偏不倚。

今天傍晚,吃罢饭,我陪女儿在院子拍皮球。这是一只新皮球,充足了气,女儿高兴得和皮球一样蹦蹦跳跳。拍着拍着,老婆喊厨房灶上的水开了。我仍下女儿急忙进去灌开水。也许女儿认为我此举太不够爸爸,太令人扫兴,于是捡起皮球追上来踢我一脚。这一脚踢得很重很重,似乎是那该死的马拉多纳踢的,疼得我哎哟抱住小腿蹲下,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儿。好呀,没教养的兔崽子,竟敢穿皮鞋踢人,这还了得!我怒目而视,女儿伸伸舌头,她手中的皮球同情地滚到了我的身边。我也是气昏了头,抓起皮球往地上一摔。女儿肯定从中受到什么暗示,只见她回身揪住正在洗衣的妈妈又狠很踢了一脚,显然她以为这样做可以帮我泄愤,减轻我的痛苦。

天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和老婆共同播下的仇恨种子如今在女儿身上生根芽。她不会用爱而是用恨,平衡爸爸妈妈的情绪。我和老婆活该各挨一脚。

我永远忘不了两年前这刻骨铭心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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