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邂逅马行空
宫乃晟回到舱房。黑裙女士仍然躺在床上。穿娇衫的胖子侧坐在她旁边,也不嫌热,拿她肉乎乎的身体做沙扶手,正絮叨什么,俨然一对夫妻。三个男的现黑裙女士有了男伴后,后悔刚才对她的巴结,脸上都显出清高、庄重的神态:一个看书,一个假寐,一个盯着旋转的风扇呆,对胖子偶尔心虚地讨好,只矜持地嗯嗯啊啊,不屑一顾。只有那少年出来进去的看新鲜,他的母亲、一个干瘦的半大老太太不时地叮嘱他。
胖子对宫乃晟特别关照。他觉得只有宫乃晟知道他和黑裙女士不是夫妻。胖子殷勤地递过一支“红塔山”。坐火车,旅客们相互招呼,都问到哪去;乘轮船则不同,因为到达地就一个,都先问从哪来?胖子也是如此。宫乃晟本不想搭理胖子,又担心胖子怀疑自己嫉妒其好事,便振作精神说自己从沈阳来。胖子深入。宫乃晟只得胡诌自己是省文联的,到青岛参加一个笔会。胖子立刻作肃然起敬状:“作家?好!咱们是半个同行。我从鞍山来,叫马行空。家父也是搞文艺的,在曲艺团创作段子。马步芳听说过吗?”
宫乃晟只知道单田芳。马步芳?好像是个军阀,礼貌起见,他敷衍道:“有印像。”
马行空来了精神,溜了一眼黑裙女士:“我从小就爱好文艺,八岁登台,十一岁就代表鞍山市的小学生到省城参加汇演,获一等奖!”胖子竖起一根粗短肥的食指,目光炯炯,等待宫乃晟和黑裙女士的反应,可他又挺不住,“后来,”他非常惋惜地说,“生忽拉地叫文化大革命给耽误了!”
宫乃晟觉得这胖子有点意思:说话直率、表情丰富,便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到青岛去干什么?以资鼓励。
马行空可能早等着呢,滔滔不绝,说他是会计,在鞍山市冶金建设公司工作。他们单位在青岛焦化厂有活儿。不知是担心黑裙女士和宫乃晟小看他,还是真为自己的本质工作自豪,他喷着唾沫星子说:“现在,会计、尤其是直接管钱的会计最吃香了。什么科长、处长,哪个不得在外面工地呆着。我就用不着!一个月愿意去,去两趟;不愿意去,一趟拉倒!去了都欢迎,为什么?给他们开晌!然后核销核销购料票、到银行对对帐,三五天完事儿,走人!回家干呆闲逛,当官的还都得捧着。现在这个社会,哪个当官的没点事儿?都在会计手里攥着哪。”冲黑裙女士的档次,想必也末见过什么大人物,不觉的、充满敬意地捧住马行空搭在她腰臀上的肥手。
呆的、看书的、假寐的旅客,也都对胖子感起兴趣来,一个劲儿地啧嘴叹息当前的社会风气,也有问胖子的,他是不是多少也能“弄点儿”?
马行空略沉吟一下,笑一笑,故作城府:“我这个人不贪。不过,身上穿的、家里用的、街上玩的,开个票就报销。不合制度的,叫他合就是了。”他又故作含糊、故作神秘地笑笑,“嘿,也就那么回事吧!”怎么回事?不说比说还赶劲儿。
灯光照不进床里,黑裙女士把马行空的肥手按在自己结实敦厚的大臀上,亲热地捻动起来。
宫乃晟庆幸自己刚才没说真话,胖子原来是和自己一个单位的,只不过单位太大,有三万多人,彼此又不在一个小单位,所以不认识。
宫乃晟将谈话遂渐降温,最后推说晕船,脸朝舱壁躺下。他不想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六七个小时以后他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些跟他远不远、近不近,亲不亲、疏不疏的同事、朋友、邻里等,都会真的以为他和吴琴出国留洋了。除了年迈的母亲和一个精神病儿子,他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人会认真地查对他们两人到底哪里去了。数年以后,如果有人偶尔想起他们,定会认为他不过是一条白眼狼,在遍地是金元宝的国处了财,哪里还还会记得故里?哪里还会记得亲人朋友?
轮船轻微地摇晃着,轮机声和风扇的旋转声均匀而单调,房间里的人大都进入梦乡。胖子起身关了灯,和黑裙女士狎昵起来,喘息声渐重。
宫乃晟哪里睡得着。
实际上,宫乃晟的一生只做过两件事:改变工作、追求爱情。
做为一个人的一生来讲,这不是两件太难的事,可他却选择了最艰巨的手段――文学创作。他失败了。生活是无情的,从来不懂得怜悯,从来不顾及你哪怕最起吗、最微不足道的愿望。他从记事起,就不断地患单相思:现实的、虚幻的、书本里的、影屏上的,可却从来没有一个女性真正的爱过他。愿望在现实中得不到伸展,便龟缩在内心世界里,变成幻想。只有在这里,宫乃晟才能自由地驰骋。所以他最羡慕的就是作家。作家可以在作品里大胆地追求女人,可以把生活中那些令人遗憾的女人变得完美无缺,把那些畏缩卑微的男人变得阳刚勇猛。
宫乃晟十七岁下乡,十九岁回城,在冶金建设公司当水泥工。白天抡镐头,夜晚捏笔头,整整写了二十年,除了偶尔在本市的报刊上表些短篇小说外,别无所获。当他在不惑之年终于灰心地扔下笔,爱情却删删来迟。\